明珠一惊,想想却又合理的很。
自泉州回京路上,在华亭的那日予钧曾经提过渭阳夫人的大略生平,大儒荀仲和的女弟子,曾得睿帝亲口赞誉,手中握有三分之一誉国公府。而今日一见,容貌风仪皆有天人之姿,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除了楼珩,还有谁能与之相配议亲?
但婚事不成又是为了甚么?是因为楼珺嫁入玄亲王府,和誉国公府的利益争端再无调节余地?但的楼珺婚事早定,楼珩又比楼珺小了两岁,难道议亲之时慕容家人不知道楼珺是将来的玄亲王妃吗?
明珠的疑问种种,予钧都在二人离宫之后同乘的马车上简单回答:“个中往事,我所知也极其有限。荀大儒一生的弟子不过十余人,珩舅父排第二,渭阳夫人是第九,在文渊书院里有这么个同窗的名分。两家也是门当户对,但婚事不成,必定是大事,具体细节我没有问,不过我知道珩舅父心里不好受。“
明珠摇头叹道:“不知就不知吧,想来若是需要留神的,国公爷自会提醒的。长辈的伤心之事,不提也罢。只是如今渭阳夫人送礼,已经到了眼前。”
予钧沉声道:“慕容家自十月初接旨以来,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动作频频。什么庄晖园闹鬼,什么天象不吉,色色都是怪力乱神的流言。但东宫如今的动作,却是另一个意思。两厢比较之下,后者更似渭阳夫人的手笔。“
明珠暗暗心惊之余亦有好奇:“渭阳夫人竟能动摇东宫么?长公子为何如此判断?“
予钧望向她:“我并不能说有十成的把握,毕竟渭阳夫人与誉国公府的关系也微妙的很,既是休戚相关,也有彼此制衡。渭阳夫人行事,最喜剑走偏锋,兵行险招。如今东宫的两本奏章,第一是更换太医,随后复朝,第二是扶持庶长子生母,这两招皆是表示东宫康泰,可以在皇上千秋之后继承大统,甚至连自己的继承人也预备了。倘若东宫如今用的药,真能撑过一年,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将太子妃废黜甚至病殁,叫徐侧妃取而代之,造出一个已经元服大婚的嫡长子出来。”
“将太子妃病殁?”明珠不由问道,“太子妃的娘家沂阳侯府如何乐意?如果太子这样上位,后位荣光也转给了徐家,连原本的嫡子也变了丧母的嫡次子。”
予钧带了一点嘲讽:“但若不如此行,皇上一句主少国疑,在太子后头另立个皇太弟,那太子妃娘家也是什么都没有。倘若太子真要更换太子妃,定然会跟沂阳侯府达成交易。总之这一招若是行得通,断掉的可不止是玄王爷的路,昌亲王也没了机会,两败俱伤。如今皇上立后赐婚,更动六部,摆明是要铁腕易储,昌亲王并无名分,只有京畿驻军还可一搏,胜算更低。所以如今他们的对策就是用太子打压玄王爷,搅乱皇上的布局,再议后招。”
明珠颔首:“是,那你又如何得知是渭阳夫人,而非誉国公府的筹谋?”
予钧叹道:“毕竟裴皇后母家尚在,沂阳侯府和太子太傅、詹事府也在,万一太子真的成事,昌亲王的劣势便是百上加斤。誉国公世子慕容辽虽则心机深沉,却是个行事相对求稳的性子。若论这样冒险行事,奇兵精谋,还是渭阳夫人的作风。”
明珠点点头,忽然道:“渭阳夫人跟赤霞派可有往来?之前京郊截杀的事情后来还有线索么?”犹豫了一下,又道,“那次截杀之中有些人的武功和暗器路数,跟一些要紧的江湖往事有关,还是不能放过的。”
予钧忽然转脸正色看明珠,郑重道:“青江之事?”
明珠不妨被他直接叫破,便也肃了脸色:“是。”
二人在车中原本融洽的气氛瞬间便稍凝了凝,彼此皆是玲珑心肝,赐婚以来多次议事甚至同行,默契愈深,有些话即使没说出来,相互之间也是心照不宣。明珠心头最大的忌讳,除了霍陵的安全,便是当年全家在青江被截杀一事。
说到底,明珠不向予钧直言说出的,就是对玄亲王的怀疑。予钧心里也是知道明珠有疑,且一直在暗中追查。但既然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他也不好对明珠多说什么。
予钧郑重道:“明珠,你是不是怀疑,上次截杀霍三爷与当年在青江谋害你全家的事情中,是同一批人所为?”
明珠垂目,静了片刻才道:“当年我父亲带着全家自青江回京,一来是离家日久,挂念父母;二来,便是后来牵连甚广的淮阳矿山案。”
予钧目中光芒一闪:“难道那件铁矿的旧案里,连江寨也有份?”
明珠冷笑道:“若非如此,我外祖父也不至于铁了心要先父的性命。虽说先父少时轻狂离家,混迹江湖,到底也是世受皇恩的将门子弟,哪里能容得下私开矿山、铸兵蓄武的大逆。只是青江之事折损了我二舅父连景瑜,老爷子所受打击着实不小,加上后来霍三爷与鸿溟派各自明里暗里都在追查,连江寨就在矿山的事情上丢开了手。也因为如此,才没在几年后矿山事发时叫朝廷派兵剿了。”言罢,目光又悠悠转回,和予钧对视:“当年矿山的案子,京里的人有没有份,长公子想必比我清楚。而青江出手的人里头,有京城来的人,是确定无疑的。”
予钧脸色愈发难看,之前追查霍陵之事的时候是在泰州捉到了人,押送进京的前一晚却中毒暴毙。肖红尘为此大发雷霆,在天行镖局内部严查了数日。如今仅剩的线索又集中回到了京中,而且他心中最为怀疑的对象,正是玄亲王身边的侍卫首领邵东城和另一个近卫穆洪。
但要紧的是,玄亲王虽然平素行事有许多无情之处,却绝对没有谋逆的心思。如今形势紧张,若是玄亲王想对霍陵不利以防万一,的确是有可能的;但若说玄亲王在十二年前就与江湖人物勾结、私开矿山、私造兵器,他是断然不信的。
“长公子心中,可是有什么疑虑么?“明珠探询道,心中亦混杂着说不清的情绪,玄亲王到底是瑾妃的儿子,明湛嫣的夫君,霍陵的弟弟,更是予钧的父亲。若是可以,她也不希望那主谋真凶便是玄亲王。
予钧心中几番斟酌,愈发谨慎。霍陵被截杀的事情固然让明珠心惊后怕,但幸而霍陵不过轻伤,如今也平安无事回到北墨。即便确认上一次的袭击是玄亲王所为,明珠最多以后严防死守,也不至于这就杀了他以绝后患。毕竟刺杀极有可能身登大位的玄亲王,那是要将整个连云帮所有人命甚至九族连坐押上去的风险。只要玄亲王不是青江主谋,明珠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予钧沉声道:“如今我所怀疑的人当中,的确有玄王爷身边的侍卫。但青江之事,却与玄王府无关。”
明珠心中莫名轻松了些,脸色却愈发凝重:“长公子有什么确据么?”
予钧坦然道:“其一,青江之事在天裕三十五年,正是家母筹谋和离之事的时候,玄王爷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其二,玄王爷为人自诩端雍,对江湖人物不是太看的上,他多年来的势力铺张还是在士林之中,未必就能暗中伸手到江淮帮派。其三,我如今最怀疑的侍卫穆洪是九年前才到玄亲王府,即便十二年前他真的在青江,也不是受命于王爷。最后,也是最要紧的,玄王爷若有此谋此力,珩舅父岂能不知?”
明珠听他一条条说出来,言之成理,心下愈发安定,静静想了片刻,终于颔首道:“以国公爷的英明,确实如此。”忽然心中一动,“长公子你说到侍卫穆洪?是不是田猎大典初见之时,在玄王爷帐幕中跟你过招的那个侍卫?“
予钧见她神色渐松,也不觉暗暗舒一口气:“是,那已经是将近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
明珠又皱起眉:“若果然是他,长公子倒是真的要留神自家门户了。”
予钧想了想:“你的意思是穆洪背后另有高人?我留意他主要是因着他练的便是赤霞剑法,且查过那些日子王府侍卫的轮值记录才生了疑心,你可有什么旁的线索么?”
明珠点点头:“近来虽然为了婚事奔波忙碌,京里的追查倒也没有放松太多。不敢说穆洪一定跟谁有勾结,但听说最近这位侍卫大人似乎手头宽裕的紧。昨日在天宝斋买的那套头面,手笔似乎已经超过王爷会赏赐的范围,如今萧佐正亲自主持追查。既然长公子也说可疑,那我叫他们再加紧些便是。”
予钧不由一哂:“玄王爷自恃清廉勤政,待下虽不算寡恩,却也从来不是大笔银子打赏的作风。“想了想,又蹙眉道:”不过穆洪这样大手笔的花钱,也太引人注目了些,我倒不觉得他是这样不稳重的性子。“
明珠微微一笑:“他去天宝斋的时候是变了装的,只是不巧刚好白翎在,便认了出来。不过长公子若是疑心有人想引蛇出洞,故布疑阵,那咱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谈至此处,予钧这才觉得心头那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眼中笑意里也带了三分温柔:“嗯,你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