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晋王妃的颐珍院,明珠便带着澄月和染香去往长房院子。明湛昕既然得封世子,作为世子夫人的鄯氏自然是主理明珠婚仪的当家主妇。嫁妆等事都是按着晋王府的旧例,嫡女出阁,嫁妆一万两,其他长辈并三亲六故添妆,自由其意。晋王亲自发了话,因为这是圣旨赐婚,又是高嫁亲王嫡长子,礼部都宣旨是以郡君仪仗,于是各色物品仪典翻倍。
鄯氏多年来最主要的心结,其实还是明湛昕的世子之位。如今既然名分已定,鄯氏并不会在意这些许的钱财。更何况明珠此嫁,人人皆知前途未卜,谁也谈不上什么嫉妒不平,倒教长房与明珠的关系更进一步和缓了。
宗室嫁女,规矩细务繁复无比,明珠便叫澄月和澄月仔细预备了两份礼物,分送鄯氏与崔氏。其中鄯氏的礼物更厚上一倍,也算回馈鄯氏主持这些事务的辛苦。
刚进长房院子,明珠便见正房里出来一个形貌英气的锦衣青年向外走,年轻的脸上满了黯然落寞神情,正是鄯氏的侄子鄯章然。
明珠驻了步,鄯章然没料到会遇到明珠,先是怔了怔,随即拱手一礼:“三小姐。”
明珠微微欠身还礼:“鄯公子好。”礼罢,便继续朝里走。
鄯章然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了一声:“三小姐,鄯某冒昧……”
“哥哥!”鄯悠然自正房中快步而出,“你快回家去吧,天也不早了。”
明珠微感愕然,想来鄯家是有什么私事内情,便旁观不语。鄯悠然向明珠微微颔首一礼,目光稍有些躲闪,便奔向自己兄长,低声叮嘱了几句。
只是明珠站的实在不算太远,又因着内功深湛而耳力好于常人,虽然没什么八卦的兴趣,却还是听见了一些鄯悠然的话:“……郡君的事,我会打听,你好好回家去……”
郡君?韶华郡君么?明珠心思飞转,却也不算太惊讶。
予锋有意于韶华也不是一两日了,二人才貌相当,家事相称,要赐婚早就赐了。或许韶华是已经向瑾妃表明心迹,又或是睿帝无意让渝州帅府再与皇子嫡孙结亲,总之这几日并没有什么新的风声说顾王妃要为予锋求娶韶华。但韶华已经十六岁,就算晚婚,也是应该要定亲的年纪了。她貌美无双,身份高贵,又得帝妃青眼,公侯之中的未婚儿郎倾心动情那是理所当然的。
鄯家虽然不似顾家、楼家、明家这几家世代功勋、威震半壁河山,却也是战功累累的世袭宣威将军府。鄯章然与鄯悠然的母亲更是有封号的祥和乡君,为睿帝姑母、昭禧长公主的外孙女。
但看眼前的情形,难道是韶华已经拒绝了鄯章然?
心念未已,鄯悠然已经送走了鄯章然,过来招呼明珠:“宗姬安好。”
明珠见她礼貌客气如故,却与上次在晋王妃寿宴那日的相见似有不同。她二人原就不熟,并谈不上亲近,只是鄯悠然是个行事稳妥周到、言语落落大方的姑娘,颇有涵养,气度端庄,胜过同龄女孩儿许多,但此刻言笑之间眼光却很有几分闪烁,倒让明珠不解。
二人简单招呼完毕,明珠便进门去见鄯氏。鄯氏的神情倒还和缓:“明珠来了,刚好给你看些料子。”
明珠微微欠身:“伯娘辛苦了。“倒也不推辞,虽然她平常不理会这些闺中庶务,但鄯氏此刻受累未必有功、出错定落人言,步步谨慎之意她看得出。既然身为世子夫人、又是长辈的鄯氏亲自开口挑料子,明珠若叫澄月和染香过来看,未免少了些恭敬礼数。于是难得平顺和睦的,明珠亲自起身,与跟着鄯氏一同到厢房去看那些叠了一桌的锦缎。
流光锦、沉水缎、宝丝绫、霞影纱,各品衣料五光十色,繁花满绣,明珠随手翻了翻,见里头竟有一半左右是九州绣的料子,也不知道这笔帐是怎么个算法。颜色几乎样样俱全,鲜妍沉稳,兼而有之,只是因着明珠已经十九,嫁过去便是玄亲王府的长媳,所以间中色彩又多偏沉稳端丽,庄雅大方。
明珠看了一回,真心赞道:“伯母辛苦了。”又翻了翻,见栗色、棕绿、竹青、苍青、黛色的料子也有不少,便是要沉稳,这也太稳了些:“伯母,这些也颜色太深了?”
鄯氏失笑:“哪里深了,你的衣料又不是都是给你自己做衣裳的。”
明珠转念之间便明白了,却是迟钝了一步,心下虽不算羞涩,但还是出了出神,随手拂过那些颜色沉稳、更适合给男子做衣衫的绫布。压在倒数第三的是一匹紫檀色暗菱纹细罗布,与回京路上、枫桥江边散步那一日,予钧所穿的长衫颜色有几分相似,明珠一怔之间,手便停了,无意识地捻了捻。而余光一扫,却见一只白皙优美的纤长玉手也同时抚在了这匹布的另一端,明珠望过去,便见鄯悠然目光落在这匹布上,星眸之中隐约的黯然之色,与其兄竟极相似。
自古以来衣料便是财物嫁妆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鄯氏又与明珠简单分说了几句,哪一类的料子可以做什么衣服,明珠也应声记了,几人便又回去明堂吃茶。
“这件婚事来的突然,婚期又急,伯母辛苦了。”明珠向澄月点点头,“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鄯氏与明珠难得和平相处,倒也不讲太多客气,笑笑道:“都是王府的福气,客气了。”红苕上前收了礼,鄯氏又斟酌问了一句:“明珠,上个月你与韶华郡君是一同回京的?”
明珠低头喝了一口茶:“是,我从泉州探望了舅父之后,刚好跟韶华郡君的车队遇上,就一同回京了。”
鄯氏看了看红苕,红苕会意,便出去叫外头的丫鬟们都走远些。鄯氏又道:“那你可听说过,韶华郡君有没有什么意中人?”
明珠心里已经有了些预备,但是她从来不是一个信口扯谎的人,面对鄯氏这个直接的问题就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个,我也不好说。”
鄯悠然精神一振,望向明珠:“那么宗姬是知道的?”
明珠平静道:“韶华郡君从来没跟我说过,我如何能信口开河。说到底,她的婚事也是瑾妃娘娘做主的。”
“这倒也是。”鄯氏目光闪了闪,不再问了。随口又换了话题,说起明珠成婚的陪嫁人员,明珠就将给晋王妃的说辞又搪塞了一次。鄯氏躬亲细问,最要紧的是不失晋王府的颜面,只要大节上过得去,小事就全由着明珠自己乐意就好。于是这番对话,几乎是明珠入京几个月来,与长房之间最平静友好的一场对话了。
随着京城中暗流汹涌的沉郁,十月末的天气也逐渐越发阴寒。
到了十月二十四,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一夜之间给京华之地的碧瓦朱门皆披了厚厚的霜衣素袍,仿佛要将所有天家父子兄弟、夫妻亲族之间的筹谋与争斗,尽皆掩盖。
朝元猎场向西十里,便是京郊的孤云山,漫山梅林红白相间,正是灿烂时节。雪后山路难行,却让梅林景色愈发清艳雅致。
明珠和韶华郡君午后便到了山顶的回雁亭,登高临下,红梅白雪,景致一览无余。
山间空气较之京城里还要更冷上几分,但混杂着隐约梅花芬芳,却也叫人呼吸起来格外怡神。明珠伫立片刻,只觉连日劳累之后这样散一散,心怀都舒畅起来。转头却见韶华双手交握,似乎不断地搓着,而优美明亮的眼眸,也似乎全然无心赏雪赏梅,只是从左至右,又从右回左,切切望着那几条上山的路径。
“韶华,冷吗?”明珠见她精致秀雅的鼻尖都有些发红,“带手炉了吗?”
韶华摇摇头,将自己镶着雪白兔毛的披风领口向上拉了拉:“还好,我只是——”一眼看见东侧山路上的人影,立时眸子便亮了:“三姐姐,那是不是?”
明珠凝目望去,似乎是三人牵马而行,脚程甚快,很快便更加清晰。
一如所料,一如所期,前头的是身穿蓝布披风的南隽,中间是蟹青披风的予钧,而落在最后的,自然是缁色披风的明重山。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予钧等人便到了回雁亭。南隽早早驻了步子,跟白翎寒天等人站在一处。予钧和明重山进了亭子,韶华脸上发自内心的欢喜便掩不住了。
这次予钧先开了口:“孤云山梅雪佳景,果然不可辜负。‘偶遇’二位,着实难得。宗姬,借一步说话。”
明珠面上一哂,轻轻拍了拍韶华的手,便随着予钧去了,留下韶华与明重山在亭子里,自诉衷肠。
行开数丈,予钧望向明珠微微皱眉:“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许是连日翻了不少的嫁妆衣料,晋王妃、鄯氏崔氏都在絮絮叮嘱,衣料如何使用,配件怎么搭配。明珠看了予钧一眼,心想这位长公子穿浅色倒还顺眼,随口道:“我倒不觉得太冷,单层披风也就够了。”
予钧倒也不好再多说,只点点头,又看了回雁亭的方向一眼,轻轻一叹。
明珠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不由蹙眉:“三哥的左脚怎么了?”
予钧摇头道:“也不是太严重,昨日在猎场从马上摔了下来。但他身手好,躲的还算快。”
明珠探询道:“是意外?”
予钧叹了口气:“很难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重山如今在羽林卫的品级虽然不高,职位却是紧要的。但如今京中形势紧张,京畿驻军和冀州驻军自不必说,京策军、羽林卫、翊卫司,这三支京城内的兵力就更加敏感。另一方面,韶华这个事情,怕是也瞒不了太久了。”
明珠不解道:“如今我大伯父世子之位已定,三哥在族谱上好歹也是嫡子,真的就不配求娶韶华么?”
“族谱?”予钧目光玩味,唇边浮起一丝笑意,“你知道了?”
明珠摇头道:“不太清楚,也是没去查。刚回京的时候祖母言语中带了一些意思出来,我在旁听见了便当没听见。我看三哥神色沉痛,更不想问了。不管上一辈的纠结与选择是什么,做子女的也只能承担,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逃脱不得的。”
予钧听着前头,还颇有因明重山身世内情而生的感叹,道了最后两句,也不由勾起自家之事,目光便黯了黯,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我们只能承担。”又转向明珠,“家母挂心我的婚事,三小姐可愿意屈尊往郴山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