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交谈甚久,予钧将京中大致的宗室格局皆向明珠简要解说了一番。睿帝膝下成年六子之中,除了长子元德太子为已故多年的裴皇后所出之外,其余皆为妃嫔所生。皇次子礼亲王与皇六子宁郡王的生母丽妃岳氏是睿帝在潜邸最早的侧妃之一,是睿帝当年的业师岳太傅之女。
岳家多年来遥领清流,并没有衰落,但礼亲王才干平庸,便是岳家人也未觉得他有承继大统之才。而宁郡王则与乃兄相反,身为最小的皇子,如今只有三十五岁,却文武双全,英杰出众。
说起自己的父亲玄亲王,予钧只是模糊带过,或许也是因为瑾妃的身份如此,实在谈不上娘家实力。晋王府或许可以算是支持瑾妃,但这多少也是因着明湛嫣嫁给玄亲王为侧妃的缘故。否则的话按照族谱,瑾妃这个“明玉莘”的身份不过是晋王明玉和的远房堂妹,更何况自从晋王交出兵权,急流勇退,晋王府在京中的政治影响力就已经很低了。
如今玄亲王所仰仗的,除了睿帝因着瑾妃而生的偏爱、其自身多年的积累,就是府中正妃侧妃的姻亲。玄亲王的正妃顾王妃是韶华郡君的姑姑,渝州帅府宝栋府顾家的嫡长女,其兄顾常焕多年来镇守西南,威名赫赫。侧妃之中除了明湛嫣,还有叶侧妃与甘侧妃,娘家分别为淮阳侯与宣德将军府。
排行第四的昌亲王不必再多说,而排行第五的泰郡王大概是对大位最没有指望的一位皇子。泰郡王之母肖氏是宣恩侯府嫡女,入宫便封为菱昭仪,颇有宠爱。然而在生下泰郡王不到一年之后,因为与彼时仍在嫔位的瑾妃一场冲突,竟被睿帝下旨赐死,阖家皆受牵累,宣恩侯府从此一蹶不振。
那件事情是睿帝登基以后,在后宫当中震动最大、流血最多的事件之一。可以说瑾妃的地位,自那之后便屹立不倒。而个中内情,知情之人原本就少,又因着睿帝曾经的雷霆天威,便是有人知晓,也是讳莫如深。因此种种,泰郡王从很早就知道自己大位无望,一直谨言慎行,循规蹈矩,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昌亲王脸色行事,依附其下。
说完这许多皇室内情,予钧已经喝完了三四盏茶,外头连天色也擦黑了。
明珠听完,轻叹了一声:“果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没有权位、恩宠的争夺,一家子也不至于彼此斗成这样。”
予钧叹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大略如此。”
明珠唇边再度浮起苦笑:“便不是帝王家,也有这般纷争。我外祖父当年虽然在江湖上有过些名声,但真说多大的家业,也谈不上,至少是不能让天行镖局看在眼里的。但就是这样,还是兄弟相残、刀剑相见了。”
予钧神色一凝:“你是说,当年青江之事?”
明珠垂目道:“虽说江湖人纳妾的少,也不是全然没有。我外祖父的子女里头,只有长子、次子和我娘,是由我的外婆所生。排行第四的小姨连景玥和最年幼的小舅舅连景琭,都是庶出。当年出事之前,人人都说二舅舅文武双全,是定然要继承家业的。我娘虽然也很好,到底是女子,年纪也小些。我爹身为女婿外人,就更不必说了。当年——”
她顿一顿,眼光望向窗外,又慢慢续道,“当年我爹带着我们一家想要回京探望祖父,在青江遭到了连环截杀,动手的人,就是连景玥和连景琭。我始终不知道,这算是我外祖父指使的、还是默许的。想来老爷子心里只是想杀我爹,或许也想杀我和我妹妹这些姓明的外人,但应该还会希望留住我娘的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连景玥和连景琭即便没有他的许可,也恨不得将嫡出一支杀个干净,有了这个机会,哪里还会留情。结果二舅舅来救援的时候也给杀了,这算是给老爷子的报应么?或许都是命罢。”
予钧看着她目光远眺,平平静静地讲着这些惨烈的往事,仿佛声音与心思都到了很远的地方,遥不可及。而自己眼前所见那张明秀端丽的侧脸上,都是年轻姑娘本不该有的成熟与沧桑,心中不由抽痛起来。她应该无忧无虑的在父母庇护下长大,在京华则吟诗作赋、织锦刺绣,在江湖也可挽弓策马,游览江山,然后嫁人生子,由良人遮风挡雨,平安一生。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夙夜警惕、风声鹤唳,将所有的恩仇责任都一肩背负。
明珠转过头来,见予钧眼光里颇有同情怜惜之意,心中一跳,便觉自己面庞热了热,本能低了头,静了片刻才道:“长公子,京中形势既然复杂至此,对霍三爷的追杀是会继续,还是一击不中、便即停止?倘若果真为慕容家之人所为,长公子可有应对之策?”
予钧亦自觉失态,忙收敛心神,咳了两声:“天行镖局与赤霞派的恩怨极深,三小姐且不要着急,此事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若真为慕容家所为,其实此事倒是要简单一些。所谓攻敌之所必救,便是釜底抽薪的法子,慕容家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软肋。”
明珠探询道:“渭阳夫人?”
予钧含笑点头:“算是吧。”
次日一早,韶华的情况稳定了许多,而明重山一改平常安静肃然的斯文内敛形象,时不时浮现轻轻笑意。便是连上马、行军,都是一脸的神采飞扬。予钧和明珠非常努力的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各自吩咐手下的人严密防备,不可松懈,便启程回京。
自渭亭入京,予钧和明珠各自安排的人一明一暗,外松内紧。终于在又颠簸了大半天之后,在黄昏前将韶华送回了皇宫,而明珠则与明重山一同回到晋王府,探望晋王妃。
对于这二人风尘仆仆的一同归来,晋王府上下反应非常淡然。大部分的人都是匆匆一礼,便各自忙碌去了。
明珠和明重山到了颐珍院,晋王妃十分高兴,拉着明珠的手便不松开:“明珠啊,你回来了。祖母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明珠回握住晋王妃苍老干瘦的右手,看着老人眼中的欢喜与泪光,心中狠狠一酸,柔声道:“是,我回来了,是我不好,这次去的太久。以后我不离开祖母了。”
晋王妃擦了擦眼角,笑容满面:“乖孙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哪里能以后不离开祖母,你还要出阁嫁人呢。”
明珠心中微微尴尬,顺口敷衍:“嗯,祖母精神好些了啊?我叫人送的奶霜和酥饼吃的还顺口吗?我这次从泉州带了些海产过来,跟祖母现在的药冲不冲?能吃海鲜粥吗?”
晋王妃的确精神好了些,但慈爱的目光里也带着些了然:“都好都好,你的心意祖母知道,但是这婚事不能不想啊。”
明珠干笑了两声,随手朝明重山一指:“您看,三哥还在呢。三哥比我还大两岁,您先说他。”
明重山对于明珠这个祸水东引的动作表示很无奈,忙向晋王妃躬身道:“祖母如今还是多休息,俗务繁杂,不必太多费心了。”
“这哪里是俗务,”晋王妃摇头道,“胡说,婚事最要紧了。但重山啊,你的婚事已经有眉目了,祖母也不催你。”
明珠和明重山同时一惊,都怔了怔。
明重山长眉微锁,谨慎回问:“祖母何出此言?我奉命出京公干也不过一个月不到,何来婚事。”
晋王妃微笑道:“你都几岁了啊,要不是你前些年一直在南边习武,如今早该成亲了。你回京也半年了,如今在羽林卫也领了职务,还不说亲,要继续拖到什么时候?”
明重山尽力掩饰着心里的焦虑:“祖母说的是。只是,不知……”白皙俊秀的脸上微微发红。
晋王妃笑了笑:“似乎是文官家的女儿,你母亲正相看着,我也不大清楚。”
文官?明重山立时心中一沉,他与韶华身份有差,虽则有情,亲事却定然极其艰难。对此他是清楚的,只万万没想到,刚与韶华郡君说出心里话还没过一日的功夫,家里就在给他寻亲了?
便听明珠斟酌道:“三堂兄如今宏图未展,现在定亲是不是早了些?他这般英武,寻个文官女儿,怕不合适吧?”
晋王妃温言道:“虽说先立业后成家,但重山毕竟也二十一岁了,可以定亲了。如今,京里都在说亲呢。”
京里都在说亲?
明珠和明重山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同是天涯逼婚人,同病相怜之中倒也听出些旁的意味。若说他二人是因为年纪而让长辈忧心,那么其他家呢?京里在过去的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