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上便有市集, 人多杂乱,且热闹。
这对于宝婳和秋梨混入其中是一件十分有利的事情。
秋梨轻声道:“那咱们现在就出城去了……”
宝婳紧张地点头, 便看着前面的队伍一点一点地缩短。
然而二人才往前没走两步,城门前却忽然来了一群穿着玄衣的男子。
那些人着装相同,腰上配刀,秋梨脸色微微发白,对宝婳道:“是祝大人的部下……”
宝婳心口微悬,两个人想要往后倒去, 却发觉这些人分成了两拨,竟从队伍的开头和队伍的末尾同时查起。
“他……他们动作可真快啊。”
宝婳口中呢喃, 心中早就慌成了一锅粥。
秋梨握住她的手道:“宝婳,你已经尽力了……”
宝婳轻轻抬起眸,自责之色早已溢满。
秋梨竟知晓她的念头。
秋梨并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会被祝九風毒哑。
可宝婳凭着自己的感觉,却能感觉到秋梨之所以会被毒哑也是因为自己。
但秋梨始终都没有将这一切说出。
宝婳心口一时熨帖着温暖, 一时又像破了个洞一样, 漏着寒风。
自己已经想不出更聪明的主意了。
毕竟梅襄和祝九風, 不论是哪个,宝婳都是斗不过的。
莫要说同他们本人斗, 哪怕他们只是躺在那里, 上下嘴皮子一动, 就能叫来一堆人上赶着把宝婳弄死。
所以宝婳才能想到将他们两个牵扯到一起, 令他们互相拖延一阵。
可惜方法虽然是奏效的, 可她孤身一人,还是敌不过他们手底下的半分权势。
眼看着那些人越搜越近。
“若不行, 便叫我去引开他们罢……”
秋梨忍不住道。
宝婳摇头。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谁给你们的胆子, 竟敢随意盘查百姓?”
前面忽然有一人骑着黑马, 身后跟着两名部下,正在城门前巡望。
宝婳听着声音隐隐耳熟,朝他看去,竟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来。
“他是大将军。”
队伍因此停了下来,那些来搜查的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可后面那拨人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搜查起来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眼看就要到宝婳这边,宝婳却忽然极为惹眼地站了出来,令他们一下子就找见了她。
宝婳却朝着黑马主人那里跑去,鼓足了勇气喊了对方一声“大哥”。
祝东风微微一愣,转头便瞧见了那日在祝九風马车里看到的宝婳。
“宝婳——”
宝婳突然听见了梅襄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的身体微微一僵,回眸看去,发觉梅襄竟先一步赶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过来。”
梅襄迎着她怯怕的视线,对她说道。
宝婳硬着头皮,假装没有听见,小步地走到黑马跟前,仰起脑袋对马背上的人道:“大哥,你还记得宝婳吗?”
祝东风连忙下了马背,走近打量着她,“你……你叫宝婳。”
宝婳乖乖地点了头。
这时祝九風终于也赶到,见祝东风竟也在,只上前去,唇角笑意勉强到了极致,“宝婳,你在做什么?”
宝婳似有些害怕,却仍是低声道:“哥哥,我在这里遇到了大哥,我想去大哥府上住几日。”
祝九風问:“宝婳,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宝婳心虚地挪开目光,“我……我也不会住太久,只是……只是想要暂住……”
她话未说完,祝东风却抬手将她挡到身后。
他再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个妹妹显然是遇到了为难之事。
“祝九風,她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妹妹。”
祝九風闻言,只盯着宝婳看了一会儿,良久才发出一声轻笑,“好吧,既然大将军都发话了,我焉能一个人霸占着妹妹呢。”
他轻轻地说:“宝婳,你要记住你的话。”
之后他对部下吩咐,从今日开始派人守在城门口,绝不放走任何一个不该放走的人。
这话几乎让宝婳的心跌到了谷底。
祝九風留下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便直接转身带着人离开。
毕竟有祝东风在,他是无法强行带走宝婳的。
宝婳被祝东风掩在身后,竟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安全感。
她原本对这个大哥并没有任何感觉。
可他竟能在她为难之时,护得她周全,让她心中不由又对亲情升腾起几分盼望。
祝东风见祝九風离开,而另一个男子却还在。
他眯了眯眼,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宣国公府,梅二公子?”
宝婳对着梅襄更是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却听见他声音一下子便温和下来,“将军大人,我从前便与宝婳相识一场,方才还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想到大将军也是她的哥哥……”
祝东风听这话,脸色才微霁。
“听闻宣国公府先前对她便多有照顾,改日祝某必然会登门拜谢。”
梅襄温声道:“自然是好,只是这段时日我颇为繁忙,暂且不会见客了,待我方便之时,再邀将军过府一聚。”
他竟比祝九風还要好说话的模样,让宝婳心头愈发惊悚。
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却对上了他那道恍若善良至极的目光。
宝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可她转念一想,他图谋的根本就是那个什么藏宝图吧……
想到此处,宝婳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他便没有理由太生她的气了,不是么?
祝东风告别了梅襄,将宝婳领回将军府去。
宝婳坐在椅上,捧着热茶,尚且还心有余悸。
祝东风沉默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绣儿……”
宝婳抬眸看向他,轻道:“大哥还是叫我宝婳吧。”
祝东风点了点头,“宝婳,大哥对不起你。”
宝婳想到祝九風对自己说的那些事情,不由放下了手里的热茶,“所以,真的是大哥当初抛弃了我吗?”
“想来你那时太小,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祝东风缓声道:“我弄丢你的时候,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那时天气寒冷,我们却又找不到食物,我带着你在破庙里,腹中饥饿,一时昏睡了过去,等我醒来之后,你就已经不见了。”
宝婳见他目中露出惭愧。
他起身走到宝婳面前,对宝婳道:“宝婳,我知晓你心中对我必然会有极深的怨气,但你今日肯叫我一声大哥,便给我一次机会,让大哥日后好好照顾补偿你吧。”
宝婳愣愣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身后秋梨似无意间碰翻了旁边一只花瓶。
宝婳忙回头去查看,却见秋梨脸色微微发白,手掩住腹部。
“秋梨……”
“我只是腹痛,想来休息一下就好了。”秋梨低声说道。
宝婳这才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祝东风,道:“大哥,能麻烦你为我和秋梨安排一间屋吗?”
祝东风扫了随同她一起的女子一眼,微微颔首。
是夜,宝婳沐浴之后,便有一个婆子去祝东风面前汇报,宝婳的背后确实有一个梅花胎记。
祝东风道:“我亏欠了她十多年,她还肯喊我一声大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大将军说的什么话,您也是为了保家卫国,姑娘那般懂事可人,又怎么会怪罪于你。”
祝东风摇了摇头,只让她退下去。
夜里宝婳入睡前,忽然对秋梨道:“大哥看起来却是一个忠厚之人,秋梨,你说我们若是往后都留在大哥府上,会不会好一些?”
秋梨温柔的声音,从另一张榻上传来,“他是你的大哥,他对你好是应该的宝婳。”
宝婳听着她的话,心中终于又熨帖许多。
她放松了身体,不再去想梅襄,也不再去想祝九風,周折了一日,终于入睡过去。
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宝婳忽然被一阵轻微隐忍的声音吵醒。
起初宝婳还只当是梦境里的错觉,待这声音一直持续不断,她才睁开眼睛,发觉声音仿佛就从秋梨那儿传来。
宝婳神情迷糊地唤了一声秋梨,见对方未答应,便下榻去查看,发觉秋梨竟满脸冷汗,捂着肚子,将被子也扭成了一团。
“秋梨……”
宝婳吓坏了,赶忙出门麻烦婆子帮忙去请个大夫过来。
等大夫来替秋梨看了之后,却并未看出什么问题,只开了些药又离开。
秋梨汗透了衣衫,终于缓过了腹疼。
“宝婳……”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疼了多久了?”宝婳发觉这好像不是她头一次疼了。
秋梨迟疑,“疼了有几日了……”
宝婳却慢慢生出疑惑。
她从前都没有这样的毛病。
再顺着她那“有几日”往前想想,宝婳一下子想起来第二次从梅襄那里拿鲛珠回来给她吃的事情。
“是在第二次服用鲛珠之后吗?”
秋梨摇头,“不关你的事情。”
宝婳看着她,原先还不能肯定。
但一想到梅襄那般大度的模样,终于让她愈发确认了这件事情。
她就说,二爷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他怎么可能轻易就放过了她?
往日里她不同他讨要东西,他都恨不得在她身上叼一块肉下来,第二次她又要了剩余的鲛珠,他反而大方的给她,还能愿意不碰她……
梅襄说过,向来都是他占别人便宜,他可从不会让别人占他的便宜。
宝婳想到这些,便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没想到二爷他早早地就已经开始算计她了,叫她还一点察觉都没有。
“宝婳,我现在已经不疼了,想来疼过一阵,最近也不会再疼了。”秋梨唯恐她自责太深。
宝婳摇头,“我见你一次比一次疼的时日更长,只怕下一次要疼得更长了。”
秋梨没有说话。
宝婳迟疑着,便偷偷想要买通外面那个婆子,让她帮忙寻个小厮送信给宣国公府二公子。
那婆子道:“姑娘不必许老奴好处,这件事情,包老奴给你办妥。”
她说着就麻溜地让人去了。
宝婳交代了出去,便忐忑不安等着回复,岂料到了下午,婆子才回来告诉她:“不成事儿啊,姑娘这信人家二公子不肯收。”
宝婳疑惑,“莫不是忘了提我的名字?”
婆子说:“提了,就是因为提了,人家才不肯收的。”
“那二公子还让人回话呢。”
宝婳问回了什么。
婆子便一一转述。
宝婳听得一阵脸热,甚至已经想象出了梅二爷说这话轻蔑不屑的神态。
梅襄让人转告她,有些把戏玩得太久,他已经腻了。
腻了的东西,捡起来也是食之无味,让祝姑娘往后自重。
“罢了罢了。”
宝婳听完这些,哪里还有脸给他送信。
回到屋里便将那信揉成了一团塞到被子底下去。
等到晚上祝东风回来,他特意让人烧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给宝婳。
宝婳饭后却忍不住同他道:“大哥明日可有时间?”
祝东风要上朝,自然没有时间。
可他却仍是道:“大哥自然是有时间,可是有了什么想要的东西要大哥陪你去买?”
宝婳说:“我想请大哥明日同我一起去宣国公府拜谢一番。”
祝东风说:“可那二公子不是说他近日不见客吗?”
宝婳心口堵了堵,发觉二爷的脑子可比她精明太多了。
他可真是恨她恨得要将她所有想见他的路都堵死了。
可这事情耽搁不得,宝婳生怕秋梨下一次发作起来,身体有个什么损失。
“其实……其实也不一定要去见二公子,当日我在三公子身边伺候的时候,三公子对我也多有照应呢。”
祝东风欣慰点头,“你想要感激旧主的心是好的,大哥今晚就让人递拜帖去,倘若三公子方便,大哥明日陪你去一趟可好?”
毕竟他明天请休一日,可人家三公子也是要上朝的,未必休息。
宝婳点了点头,心下这才缓和了几分。
等到第二日早,梅衾那儿竟也传了话来,只说在府上设宴相候。
祝东风有些错愕,但见妹妹能如愿以偿,便也提早带她出府去选了一些谢礼,二人去了宣国公府。
晌午至宣国公府,宝婳与祝东风便被引去了厅中。
梅衾许久不见宝婳,见她面颊比之从前微微丰盈,云鬓朱唇,那双柔婉的眼眸看着谁,便含了情般,让人微微心悸。
她尚且玉嫩,不过短短一段时日未见,她就像那含苞待放的香花,催开了第一重花瓣,珠钗的点缀与鲜裙的修饰,将她的美丽衬托得让人挪不开眼,待日后这朵花全盛之景,却不知又要何等惊艳……
“三爷。”
宝婳柔柔地唤了他一声,才将他唤回了神。
梅衾含着一抹温润柔和的笑容,同他兄妹二人一道入席,以酒水美食招待。
纵使他还有许多话要同宝婳说,却也不能在人前失态。
他言语间忍不住对宝婳关怀了两句便又压制下去,席上剩下的话题,便全都是他与祝东风二人一边饮酒,一边谈论起朝事,竟越谈越发入迷。
宝婳便趁着他二人兴致高时,用饱了饭食,寻借口出去散食。
她来之前显然是早有准备,等得便是这个空隙,趁着这个机会摸去了深春院中。
她对这里太过熟悉,到那深春院的几条路径更是熟得不能再熟。
深春院的下人见到她后颇是惊讶,但却也没有吱声,都规规矩矩低着脑袋。
管卢瞧见了她,宝婳便紧张地捏着手里的小帕子上前去说明来意。
她今天这般迂回让大哥与她进这宣国公府里来,为得全都是要借此机会能见上梅襄一面。
倘若不能,她今日可都全白忙了。
“姑娘想见我们二爷?”
管卢绷着脸道:“可我们二爷当下有所不便,不好见客。”
宝婳听到这话,不由放软了声音,恳求着他,“管大哥,我已经花了很大的心思才能来到这里见二爷的……”
“有比祝姑娘想要离开我的心思花得还多么?”
梅襄缓缓自屋中走来,他唇角噙着冷笑,目光凝在宝婳的脸上。
宝婳神情微微得不自然。
但凡他不高兴起来,就总要喊她一声“祝姑娘”的。
这回是她自己先狠狠得罪了他,他这是料准了她会回过头来求他,上回才能轻易撒手离开。
果不其然,宝婳今日这不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二爷……”
宝婳没什么底气地唤了他一声。
“怎么不进来说话?”梅襄语气淡淡地问她。
宝婳当然是因为不敢。
她仍是站在门口,迟疑道:“二爷,你上回给我的那个鲛珠……怕是有不好的东西在里面……”
“你真的不进来说话吗?”
梅襄却声音平静地又问了她一遍。
宝婳咬了咬唇,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二爷就将解药给了宝婳吧,其实……二爷也不必与我一般计较,毕竟,二爷图的也只是让我恢复记忆帮二爷的忙不是么?”
她想她也不是完全被动才对,毕竟……毕竟他和祝九風一直以来都对她有所图谋,图谋的东西就该是那张藏宝图才对。
梅襄垂眸看着她那鲜笋般细嫩的手指,眸光颇是晦暗,“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被你知道了,所以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放过你呢?”
宝婳听到这话反而没那么害怕,毕竟这样安抚起他来,就更要容易许多。
“二爷待我这样的好,若能帮得上忙,我也未必不会帮二爷的。”
言下之意,等她恢复记忆之后,她兴许也是会把藏宝图给他的。
“真的吗?”梅襄倏然缓和了神情,柔声问她。
宝婳点头,恍若窥见了希望,“自然是真的,所以二爷能不能把秋梨的解药给我?”
梅襄果真松了口,同她道:“药不在我寝屋,你同我来拿吧。”
宝婳瞬间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今日没有白跑一趟。
宝婳跟着梅襄去,起初还有些忧心。
直到他将她领进一间明净整洁的书房中,宝婳见不是假山马房屋顶上那些怪地方,又松懈了些。
梅襄却忽然问她:“书房大吗?”
宝婳看着端肃而敞亮的书房点了点头,轻声答了个“大”。
梅襄说:“你觉得大就好。”
他这样说,叫她更是茫然。
她转头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忽然间便发觉眼前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
宝婳愣了愣,抬眸便瞧见梅襄将窗子阖上。
他朝宝婳走来,手指叩在桌上缓缓对她道:“桌子可能有些凉了。”
她无措地朝桌上看了一眼,又听他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句什么。
“二爷……”
宝婳懵了。
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被吓到。
二爷的意思好像叫人不那么好懂,也没那么好理解。
宝婳想着他从前的态度,后知后觉地忽然就明白了他那些叫人头皮发麻的手段。
吃了那么多次亏,宝婳这一次才真正地意识到,他这么好说话,竟十有八|九都是不正常的……
可二爷比她聪明,不管是哪一次,都知道要怎么引她上当,叫她乖乖地掉进他这陷阱里来。
她哆嗦着小嘴,声音在嘴里打转,只假装自己什么也都没有听懂。
“二爷,我恢复记忆之后,会……会有藏宝图的。”
“所以呢,你会拿来给我吗?”梅襄指腹将指下一小块面积的桌面摩挲得微热。
宝婳连忙点头同他保证,“会的,宝婳一定会。”
梅襄笑说:“可是婳婳,藏宝图是用来向别人邀功的,你才是用来令我欢愉的,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事情,而委屈了自己呢?”
他一时半会还丢不下宝婳,他也要用到藏宝图。
当宝婳和藏宝图起了冲突的时候,她却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会选择藏宝图,而可以将她丢开。
“为什么就这么不相信二爷的心呢……但凡你相信我,想来也不至于就天真的觉得,我会为了藏宝图,就放过了你?”
他这话简直就是往宝婳的心口撒上了一把刀子,她起初竟还真以为自己有了个能牵制他的把柄呢!
“嘴里说是为了我,其实还是为了鲛珠,一拿到东西就连敷衍都懒得敷衍,直接连见都不愿见我一面了么?”
他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抹阴翳,先前嘴上不提,心里显然记仇至极。
宝婳不安地想要退后,却被他一把捉到身前。
她眼睫颤抖着,实在不敢再去细想他究竟是憋了多久的坏。
梅襄凝着她,语气阴沉,“这里你不满意么,其实我们上回在屋顶上的事情还没有完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