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德动了动嘴皮,显然是想提醒九五之尊,钟氏女离开前必定去寿康宫辞行,皇上如果去了,两人很容易撞上。
但是他瞧了一眼皇上大跨步往前走的背影,终究是未出声。
这位新帝的性子实在是太过捉摸不透,他跟着伺候了大半个月,都没摸清楚呢,万一这要是说了多余的话,反而不美。
钟锦绣出了内殿,魏嬷嬷就在外头等着她。
“您一来,太后娘娘的心情都舒缓不少。等宫里那位火气消了,老奴就叫人递信请您进宫。”魏嬷嬷显然也是极舍不得她。
“这是太后娘娘的车辇,老奴搀扶您上车。”
钟锦绣被夺了长公主的名号,自然是在后宫里乘坐轿子的资格都没有了。如果就这么灰溜溜的走出宫门,估计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她。
但是请了太后的车辇来送,至少还有几分面子,让那些人也收敛些,只要太后还活着一日,钟锦绣就始终有靠山。
“让嬷嬷费心了,您多劝劝母——太后,若是有机会,我定会常进宫。”她差点没改过口来。
“哎,老奴省得。”
魏嬷嬷亲自搀扶着她上轿,粉嫩的绣鞋踩在轿辇上,鞋头上还缀着着一颗硕大的东珠,鞋面上绣着凤凰于飞的图案,尊贵异常。
魏嬷嬷不由得在心中叹气,也不知丢了长公主身份的钟锦绣,日后还能不能再穿这样一双富贵天成的绣鞋了。
“起轿。”车辇稳稳的被抬了起来,只是轿夫还没迈开步子,忽然就见不远处走来一群人,声势浩荡。
钟锦绣的眼力极佳,她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人,穿着一身黑,头戴金冠,虽没能瞧清楚他长什么样儿,但是心底却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皇上驾到——”熟悉的唱喏声传来,钟锦绣心中的猜测成真,两个时辰前才听这道声音宣读了夺她封号的旨意,这辈子估计都忘不了。
轿辇被匆忙的放下,显然几个轿夫也没料到皇上这时候来,动作有些粗鲁,差点让她从轿子上摔下来。
“见过皇上。”寿康宫的宫人跪了一地。
钟锦绣从车辇上下来,踉跄着想要俯身行礼,但因为没站稳整个人都是往前冲的,竟是直接腿一软双膝跪地,“啪”的一声,行了个跪拜大礼。
她的膝盖和撑地的手掌都在隐隐作痛,当场就疼得面容狰狞。
虽然周围的人都在行礼,但是钟锦绣的动静太大,无论是她跪地发出的声音,还是那略有夸张的动作,都瞬间成了人群焦点,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沈砚眯了眯眼,直直地看了过来,似乎在分辨什么。
跪在地上的女子明显比记忆中的要长大了许多,依旧还是穿金戴银,贵气逼人,好似天生就是人上人。
只不过当初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不见了,反而双眉紧蹙,好似遇到了极大的痛楚。
钟锦绣只觉得有道目光如芒在背,头皮都隐隐发麻。
什么叫流年不利,这就是。
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
她现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成个隐形的存在最好。
魏嬷嬷显然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立刻轻声道:“太后这几日还在念叨天气转凉,陛下莫要太操劳国事而受了寒。”
其实皇上还没让起,他们这些奴才自然是得保持着行礼姿势,不过魏嬷嬷身份不同,既不用行跪拜大礼,在皇上面前也有几分薄面,因此这种小事儿是不会被追究的。
她只想赶紧岔开话题,让皇上的注意力转移。
“朕也惦记着母后呢。”沈砚点点头,跟着魏嬷嬷往前走。
满心以为没事了的钟锦绣,一口气还没喘匀,那人却忽然不走了,一双黑色锦靴落在眼前,鞋面上还绣着一条腾飞的小金龙。
“嬷嬷可真会□□人,方才朕过来的时候,这小宫女跪得如此出类拔萃,应当重赏才是。”男人威严的嗓音传来,每一个字都化作尖刀似的,往她心口上戳。
李怀德立刻上前来,低声提醒道:“皇上,这位不是寿康宫的宫女,正是您今日下旨安排出宫的钟姑娘。”
“哦,原来是钟氏女。”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钟锦绣听出了无数讽刺,显然这位九五之尊当真阴险狡诈,明明就认出了她,还故意玩儿这一手。
呵,狗东西。
被认出来之后的钟锦绣,反而不怎么紧张了。
就好像人做了坏事,每天提醒吊胆、夜不能寐,但等真正事发的时候,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坦然感,她现在就是如此境地。
不就是来找她算账吗?咋滴,夺了她封号让她滚蛋还不够吗?
“民女钟锦绣见过皇上。”她这回理了理袖口,再次行礼,虽然依旧是男人站着她跪着,可是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退缩之意,反而大方有礼,理直气壮。
沈砚挑了挑眉头,顿了一下才开口:“钟姑娘可还记得朕?”
“记得。皇上英姿不减当年。”她不慌不忙的道。
像这种小肚鸡肠的狗男人,就算之前忘了,现在也该想起来了。
“那钟姑娘一定记得当年对朕说了什么话吧?”
钟锦绣:“……”
来了来了,终究还是旧事重提了。
“看样子钟姑娘忘了,毕竟那时候钟姑娘是天上的皎月,而朕只是姑娘口中那又臭又硬的石头,除了硌脚之外没甚其他作用。”男人悠哉的说道,这慢悠悠的口吻像是在吟唱什么美丽的诗篇一样。
众人都在心中大惊,就连魏嬷嬷都是手心直冒冷汗。
在先帝定下新皇人选的时候,钟锦绣就找到太后坦白过,她与新帝有旧怨,不过当时她的原话是,几年前说过新帝的坏话,不小心让人家听到了。
魏嬷嬷只以为是小姑娘对面容俊朗的儿郎评头论足而已,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难听话。
一般都是说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骂人是茅坑的臭石头,当初那个克父克母的沈砚或许能忍,可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可不就要回来算旧账了。
别说魏嬷嬷了,钟锦绣自己都被唬了一跳。
哇,当年的自己好勇啊!
她之前跟太后不是故意不说清楚的,而是她真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正如新皇所说,皎皎明月怎会注意到说了臭石头什么,反正这块臭石头连到她脚边趴着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被皇上提醒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句刻薄话。
“民女实在不记得了,民女只记得皇上当年便意气风发、贵气逼人。”她夸得真情实感。
呵,小肚鸡肠、报复心极强。
“你是在说朕撒谎?君无戏言,你可知?”
“民女并无此意,皇上若说有,那便有,民女甘愿受罚。无论民女何时何地得罪您,都请皇上莫要怪罪他人,只惩罚民女一人便可。”她低头认错。
她赌的就是皇上不会拿她开刀,不提她身后有钟侯府,就说她是太后的义女,皇上就不可能杀她。
到时候太后若是因此一病不起,那他这个新皇的名声也不会好听,已经撤了她的封号,足够偿还她那几句难听话了。
“希望钟姑娘一直如此硬气才好,宫外的日子可不好过,朕等着看。”他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直到他走远,钟锦绣才敢抬头,脖子都酸了。
人这就走了?说好给她的赏赐呢?方才还说君无戏言呢,转头就自打嘴巴,这皇帝当的,大黎朝绝对要完!
她终究还是坐上了太后的车辇,往宫门口行驶。
一路的风景都是她见惯了的,红墙青瓦,四处可见的巍峨宫殿,诉说着这里泼天的富贵与无上的权力。
她也曾在这里尊享无限荣光,跟在太后身边接受佳丽三千的跪拜,但是如今她要离开这里了。心里不止是不舍,还有诸多的担忧。
正如之前新帝所说,这宫外的日子不好过。一朝从云端跌落下来,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
到了宫门外,她就得下来换乘钟侯府的马车,看着绿竹她们几个吃力地把收拾好的包裹往马车里搬的时候,钟锦绣不由得眯了眯眼。
跟着马车一起来接她的并不是母亲身边的人,而是二婶娘身边伺候的常嬷嬷,此刻也站在一旁看,吆喝都不曾吆喝一声。
“常嬷嬷,你们不上去帮忙,是准备等我开口请你才动弹吗?”钟锦绣冷着声开了口。
正在看戏心底暗爽的常嬷嬷,一听这道趾高气昂的声音,顿时头皮发麻,毕竟钟侯府伺候的人谁都怕姝宁长公主。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顿时就想上前,但是迈出去一步之后,又想起现在钟锦绣可不是什么长公主了,只是钟侯府长房的嫡次女而已,而且还是被新帝下旨撵出宫的,指不定犯了什么大错呢。她们夫人能派她来接人,已经是仁慈义尽了,要不然把钟锦绣晾在宫门口,又能怎么样。
一个得罪了新帝进而被厌恶的女人,有什么好嘚瑟的。
“不巧了,三姑娘请见谅,老奴最近腿脚有些不便,不太使上力气。这里是宫门口,跟着来的侍卫们都停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帮不上啊!劳烦几位姑娘加把劲儿。”常嬷嬷脸上虽然赔着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不阴不阳。
钟锦绣都被这老货给气笑了,这还没回到府上,就遇上了捧高踩低的,而且还是来自一个伺候人的下人。
“嬷嬷,我想你是知道我性子的,我虽然不是姝宁长公主了,可还是钟侯府的主子,你觉得我在这儿能不能让你丢脸?反正都出了宫,我如今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她的话音落下,常嬷嬷就变了脸,显然是没想到钟锦绣都落到了这种田地,竟然还如此嚣张。偏偏这事儿她的确能干得出来,常嬷嬷不敢在宫门口造次,只得低头。
“老奴这腿忽然好像不疼了,果然这宫里就是好啊,连吹来的风都有奇效呢。”常嬷嬷边说边跑去帮忙了,这时候还不忘拍皇宫的马屁。
她年轻的时候就是粗使丫头,力气大得很,可比绿竹她们有力气多了,没几下就把包裹全都安置妥当了。
马车一路疾行回到钟侯府,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侯府暗红色的大门紧闭着,旁边的两座石狮子也威严无比,可是却好似都不再欢迎丢失了长公主名头的她一样,唯有旁边的偏门打开了,显然是让马车从这儿进。
相比于她之前每次从宫里回府,正门大敞,全家都来迎接的热闹场景,这会子可真够冷清又无情的。
“停车。”她喊了一句:“为何不开正门?”
常嬷嬷上前,依然还是一脸笑意:“三姑娘,二夫人特地让老奴提醒您一句,什么身份就走什么样的门。这正门虽然能开,不过您是惹恼了皇上才被撵出宫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还是委屈一下您走侧门吧。”
走侯府正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二婶娘硬要她走侧门,还不就是要杀杀她的锐气。
“我若偏要走呢?”钟锦绣偏偏脾气还上来了,她冷笑道:“我爹是这府上的侯爷,我娘是侯夫人,你说这正门我走不走得?”
常嬷嬷被她这咄咄逼人的口吻,一时弄得怔住了,明明想辩驳,但是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说这个侯府,祖父祖母和我爹娘都说了不算,得二婶说了算?你如果这么说,那我就不走正门了。”钟锦绣没有放过她,轻飘飘的问了一句,甚至脸上还带着笑容,但是却把常嬷嬷吓得打了个哆嗦。
“没有的事儿,三姑娘可不能这么说。今儿谁守门的,这么不长眼,看见三姑娘回府还不开正门迎接!”常嬷嬷瞬间就扬高了声音嚷开了。
立刻就有人打开了正门,迎接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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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仍旧是三章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