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赶忙侧身让开路来,随即才注意到跟在姬无昼身后的鹿辞,愣了一下后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眼中莫名露出了些许狐疑之色。
姬无昼迈入堂中:“可有饭菜?”
刚问完,便见一张桌上搁着两菜一汤并一副碗筷,又道:“哟,巧了。”
小厮将目光从鹿辞身上收回,稀奇道:“天师是来吃饭的?”
姬无昼冲鹿辞抬了抬下巴:“他吃。”
说着,他示意鹿辞在桌边坐下,又对小厮道:“加副碗筷。”
小厮应了一声,立马转身去厨房盛了碗饭,出来却见姬无昼不见了踪影,奇怪道:“人呢?”
鹿辞指了指堂后门帘,小厮这才点头“哦”了一声,将碗筷递给他后坐到了对面。
鹿辞刚要问那后头是什么地方,小厮却已抢先道:“你是?”
鹿辞想了想该如何介绍,道:“你可知逐赦大典?”
小厮恍然道:“哦,你是悬镜台的犯……?”
鹿辞听着他将那“人”字硬生生咽回去,不由好笑地点了点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厮眨眼嘀咕道,“天师从前可还从没带人来过呢。”
鹿辞好奇道:“他常来这里?”
“唔……”小厮端起碗筷斟酌片刻,“倒也不是,仙宫建起之后就很少来了。”
鹿辞听着这意思似乎是仙宫建起之前姬无昼常来,而三大仙宫建成已有十年,诧异道:“这店都开那么久了?”
小厮偏头回忆道:“至少也有……十二年了吧?我今年十五,三岁的时候跟着我哥来的。”
鹿辞道:“你哥?”
小厮点头道:“爹娘死得早,留下我们俩相依为命,我哥那会五岁,在店里打打杂,我还小帮不上忙,但也能跟着混口饭吃。”
鹿辞点了点头,心想:收留一个年仅五岁且还“拖家带口”的幼童,这店主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想着,他随意问道:“你们店主呢?”
小厮夹菜的筷子一顿,像是听见了什么诡异的问题,满脸莫名其妙:“店主就是天师啊,他没告诉你吗?”
鹿辞一怔,随即心中盘算:姬无昼离洲是在十三年前,这店至少开了十二年,也就是说他到大陆没多久就在这里开了间酒肆?
想着,他忍不住重新将这小店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觉每个角落都透着一股陈旧简朴,与姬无昼如今那奢侈浮夸的做派半点沾不上边,再一想这酒肆周围的荒凉,他纳罕道:“这里平时会有生意?”
“没有啊,”小厮理所当然道,“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有生意?”
鹿辞:“……”所以到底为什么要把店开在这种鬼地方?
“哦!也不是,”小厮突然又道,“头两年还是有几个的,就是那些……刚从藏灵秘境出来的人,上了岸会在这里歇歇脚。后来你也知道,秘境都没了,就再没人来了呗。”
听他这么一说,鹿辞忽地心念一动,道:“你可知十年前他为何会去秘境?”
“十年前?”小厮茫然了一瞬,忽然目光一凛,皱眉警惕道,“干什么?你该不会也和那些蠢货一样怀疑秘境被毁是天师干的吧?”
鹿辞没料他竟会如此敏感,刚要出言否认便听他继续道:“我告诉你啊,虽然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得什么,但天师绝不可能干出那种事!现在你既然跟了他,就最好跟那些蠢货划清界限,别听风就是雨的!”
这一席话不仅满是袒护之意,竟还带了几分教训“白眼狼”的意思,再加上那义正辞严的口气,听得鹿辞简直哭笑不得,忍不住故意调侃道:“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凭什么敢说与他无关?”
“我哥告诉我的啊!”小厮理直气壮道,“他不可能骗我。”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听着还是在迷信盲从,但鹿辞转念一想,他哥比他大上几岁,指不定还记得些细节,便问:“你哥人呢?”
正在这时,后堂门帘掀开,姬无昼拎着一挂东西迈进门来。
那是两根麻线纵横交叉吊着的几只小陶罐,罐顶上都封着红绸。
小厮一见那玩意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露出了看见鹤顶红般的惊悚表情,抬手遮嘴低声快速道:“那酒可难喝了,千万别喝,信我!”
他表情和语气堪称恳切,鹿辞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喝了会穿肠破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的意思,心说这得是多难喝才能给他留下这么大阴影?
姬无昼走到桌边放下陶罐,随意掸了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道:“在聊什么?”
“没什么!”小厮似乎不想让他知道鹿辞问过十年前的事,连忙抢答道,“我在跟他说小时候跟着我哥流浪的事呢。”
鹿辞不置可否,低头扒了两筷子饭,姬无昼却是一针见血质疑道:“那时你记事了?”
小厮噎了一下:“呃……多少记得一点点嘛……对了,我哥这次留在仙宫没来吗?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姬无昼道:“想他了?”
小厮真心实意点头。
姬无昼道:“那过几日让他回来一趟。”
“好!”小厮眉开眼笑。
……
吃完饭,二人没再多停留,下山重新登上了鹿舆。
灵鹿起跑奔入高空,姬无昼随手将那几提陶罐搁到了鹿辞腿上:“给你的。”
鹿辞缓缓垂眼看向陶罐:“……”什么仇什么怨?
姬无昼并未在意他的反应,又恢复了单手撑头的懒散斜倚状,道:“大陆已经到了,俯瞰人间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不打算好好看看?”
鹿辞闻言转头,从自己那侧向下看去,便见下方已是大片大片广袤平原。
此时夜幕已降,大陆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不真切,鹿辞刚觉有些失望,却忽见黑暗之中隐隐亮起一点又一点如萤火般的微光。
随着鹿舆深入大陆腹地,那些光亮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很快便布满了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似流淌金墨的笔尖将城镇街巷勾勒出了清晰轮廓。
万家灯火,如萤如星。
仿若人间不是人间,是浩瀚星海,而鹿舆所在的高空才是地面。
灯火缱绻,夜风轻柔,鹿辞一时间看入了迷,几乎都已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处。
忽然间,灯海之中升起点点亮光,鹿辞还当是自己看久眼花,眨了眨眼却发觉那并非错觉——那些光点像是一群流萤自星海中缓缓飞舞而上,到了半空却忽然转了方向,如流星般拖着尾翼朝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飞去。
光亮源源不断涌上,灯海仿佛变成了一口泉眼,星光自泉眼涌出,再分为三股化作星河向三方流淌。
“那是什么?”鹿辞忍不住好奇道。
姬无昼一直撑头看着他的背影,此时听他发问才偏头往下看了一眼,答道:“祈愿符。”
鹿辞转回头,眼底尽是茫然。
姬无昼解释道:“人间遍地都是祈愿殿,殿中有三种祈愿符——祈梦,祈蛊,祈箴言。将所求之物和愿付价码书于其上,符纸便会将祈愿送往三宫。”
鹿辞思索片刻,猜测道:“然后你们凭借符上所写的价码挑选为谁偿愿,价高者得?”
姬无昼一怔,随即莞尔:“算是吧。”
鹿辞心下了然:难怪他有资本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人间富豪多如过江之卿,而人一旦饱暖无忧便容易开始追求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恐怕为求黄粱美梦而愿一掷千金者数不胜数。
鹿辞没再多说,转头继续俯瞰人间夜色和夜色中的盛景。
鹿舆前进的方向是北方,正好与那三条祈愿符汇聚的“星河”中的一条同向,三只灵鹿似乎很喜欢那些光点,时不时便俯冲而下沉入其间,使得光点散作繁星伴于鹿舆两侧,只叫人觉得满目璀璨触手可及。
不知过了多久,鹿舆之下的万家灯火逐渐变得稀疏,再往后便是隔了老远才见几点零散灯火,似乎已是远离了人群聚居之地。
渐渐地,就连那屈指可数的灯火也消失不见,鹿舆踏着“星河”奔过一段黑暗后,前方骤然出现了一片银光闪闪的雪原!
极夜雪域。
此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乃是人间最北的雪域冰原,终年长夜无有日光,唯明月与天星永悬于空。
关于此地种种鹿辞以往在秘境时已从书中知晓不少,但此刻亲眼所见依旧颇为震撼。
——皎皎清辉之下,漫天大雪纷飞,皑皑白雪在月色中散发出淡淡银光,一路延伸至天际,仿佛没有尽头。
随着鹿舆深入雪域,凛冽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鹿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忽觉肩上一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姬无昼的那件鹤羽长袍。
“快到了。”姬无昼道。
鹿辞看向他,见他剩下的衣衫并不厚实,犹豫片刻后,抬手将长袍拽下又递了回去:“我不冷。”
他犹记得姬无昼最是个怕冷的,从前在秘境时便畏寒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正因如此,当时听洛寒心说他那渡梦仙宫建在极夜雪域时鹿辞还很是吃了一惊,完全无法理解如此怕冷的一个人怎会选择把自己的宫宇建在这整个人间大陆最严寒的地方。
姬无昼看了一眼长袍却并未接过,仰身往后一靠看向窗外无所谓道:“不冷就搁着。”
鹿辞见他这是打定主意不肯穿回去,心道:得,算我瞎操心。索性收回手将长袍又披回了自己身上。
袍中余温仍在,御寒之效是一等一的好,鹿辞瞬间便已被团团暖意包裹,转头继续看起了前方。
目之所及的最远处,一轮硕大明月悬于藏蓝天幕,而鹿舆脚下“星河”仿佛正是通往它的一条天桥。
忽然,这条天桥尽头出现了一个“叁”字型的轮廓,以明月为背景矗立在雪原之上。
渐行渐近,鹿辞终于看清了那轮廓的真容——那是一座玉台般的百丈冰川,四周冰锥倒挂犹如瀑布,正中一条天梯直通其上,顶端赫然傲立着一座气势磅礴的巍峨宫殿!
渡梦仙宫。
此时那宫殿之内灯火通明,背后巨大明月将其笼罩当中,加之殿顶白雪寒光微微,仿佛不是人间宫殿,而是月宫里的琼楼玉宇。
凝望着这般奇景,鹿辞连呼吸都忍不住放慢了几分,而当鹿舆飞至足以俯瞰冰川的更近处时,他才发现方才所见竟还不是全部。
——这并非一座宫殿,而是一座宫城!
最前方的高大宫殿只相当于一座门楼,其后还有数以百计的鳞次殿宇,殿宇之间清池园林一应俱全,祈愿符汇聚而成的“星河”如虹桥般从其上跨过,隐入最后方被层层宫宇遮掩的宫城深处。
祈愿符的尽头会是何处?
鹿辞不由有些好奇。
然而不等他多想,三只灵鹿却忽然不再追随星河的去向,而是急转直下俯冲向了天梯顶端的宫前空地!
鹿舆尚未着地,高大殿门却已是倏然开启,门中灯火明光倾泻而下,一群白衣弟子伴着殿中暖流鱼贯而出,朝向鹿舆齐齐行礼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