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这么问, 是很合适的。她与“家人”已经多年未见,也似乎没有什么书信往来。询问这种问题是理所当然,毕竟, 宫正也是来问询过自己。
男人一愣, 他露出一点茫然来, 随后道:“我们已经不在庄户很久了。”
失策了。
管彤想, 她笑了笑, 撩起额发, 露出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我此前受了点伤, 有些事情记不清了。”
男人啊了一声, 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随后又局促的停下脚步,搓了搓手, 脸上露出了交杂着不安和担忧的眼神。
“小妹, 都怪阿兄……当初若不是因为阿兄要娶妻……”说着,这个男人双眼通红,他嘴唇颤抖, 又慢慢的停住, 带着歉意看着管彤。
管彤忍不住想起此前那个骄傲的小姑娘。
倒是她的那位嫂子走上来, 语气带着不满:“你说的是什么傻话呢, 如今娘子过得那么好,瞧瞧这一身……”说着,她的目光扫过管彤身上的穿戴,又在她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流连,最后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眼神。
倒是男人扭头朝向自己的妻子:“我与我的小妹说话, 与你什么干系!若不是为了我, 以至于连爷娘去世她也, 她也不得而知吗!”
妇人讪讪的,却也不敢多说,只嘀咕着:“她如今有什么不好,有钱了,又得宠……”
“她没有良人!没有孩儿!这能叫好吗!!”男人朝妻子吼,随即又顾忌到周围的人,他下意识的弯了下腰。
妇人于是不说话了,表情却很是不满的样子。管彤按住了男人的手,她温声道:“无妨……”
只是话音落下,管彤便觉得天旋地转,画面宛如开闸的洪水一样泄露出来。
那是并不足够浓烈的感情,那是一个人的人生。
从羞涩怕生的小心翼翼讨好,再到开朗活泼的少女。从父母拦阻再到决绝往前,虽不激烈,却足够温情。
这并不是如同现代父母那样将孩子当做眼珠子来宠,但他们已经尽力为孩子们足够的爱。只是贫穷是原罪,没日没夜的起早贪黑,生活早早的压弯了人的脊骨,可是他们攒钱赎身,从庄户来到这座大城,为了子孙更好的未来,没有因为原身是个女孩而多有苛刻,这已经是很好了。
管彤叹了口气,她看着男人,这个男人有少年飞扬,保护妹妹的时候,而不是像现在,像他的父亲那样,为了孩子早早的被压弯后背,小心的看着别人。
他很传统,觉得女人就该找个依靠生个孩子才有未来。他甚至不觉得入宫或者为官是什么很好的前程。但管彤不怪他,安稳到老,有儿有女,这已经是一个时代人可以想象的好的生活了。
就如同现代老人总觉得公务员老师代表安稳一样,那样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代表着能平安到老。
管彤揉了揉额头,她觉得其中还缺了点什么,只是记忆有缺,又大多是片段,无法想起来。她带着几分温和的对男子道:“阿兄,不要担心,入宫是我愿意的。”
“什么愿意!!”男人低吼道,他左右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我看到你们的书信了,我知道,那位大人给了你财物。”
管彤心头突的一跳,她知道,她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
而男子还在继续说:“是阿兄对不住你,曾经,曾经阿兄也,也动过歪心思,还用你入宫的钱取了妻……不过你放心,阿兄已经攒够钱了,待到你出宫了,我们就把钱还给那位大人。她日后也再不能威胁你……”
男子还在继续说着,他开始畅想未来,想着要为自己妹子定下一个好姻缘。管彤有些愣神,她在脑海中整理起一个脉络,尽管缺失了很多。
管彤入宫是因为宫正,这已经是无需质疑了。那么,为什么呢?宫正有什么目的?是因为……她的脸吗?
她对于卫南风意味着什么,虽然说出这话是有些自大的,但管彤也有自觉,绝对不低。可是,宫正又是如何知道的?她低着头,突然想起此前卫南风三言两语带过的那句话。
“那些人好生可恨!竟想趁朕入梦之时命人装扮成姐姐的模样与我颠鸾倒凤!”
卫南风当时愤怒的模样浮现在眼前,管彤突然意识到此前她忽略的细节。那些人,是从什么途径,什么手段知道自己,并且蒙骗了卫南风的。要知道,卫南风并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蒙骗的人,必然对方也是采取了什么手段取信了卫南风。
管彤按住自己的额头,她想自己太过粗心,确实不太适合搞阴谋。
可是自己已经卷入了这个漩涡之中。若不能解决,那么无论是她还是卫南风,都会面临极大的威胁。
管彤一边暗自盘算,一边又从记忆里扒拉出一些画面,温声安抚道:“阿兄莫要说些傻话了。这些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你又不识字,那些书信,不过是此前那位大人的问候罢了……你也知道,我是如何来的。”
男人看了眼管彤:“庄户里头的孩子,都要读书的。我自幼懒散,虽不识几个字,可是上面入宫几个字还是看得懂的。”
管彤嗯了一声:“我只是问询如何入宫。当初我们家境艰难,若不如此,阿兄也无法娶妻生子。如今阿兄阖家安乐,我便放心了。”说着,她又看了眼男人,“那些信……”
“不都被你烧了么?”男人絮絮叨叨,充满担忧,“你的头伤了,记忆也颠三倒四的了么?你就在我面前烧的,还让我谁也不许说,说此后我们就不是奴身了。你都忘记了么?”
“啊……”管彤想了想,刚才涌入的画面真的太多又太碎,管彤甚至感觉不到原身的感觉,“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记得也好,也不是什么好事。”男人倒仿佛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或许对他而言,管彤忘记了,也让他的心理好过一些,不会有愧疚的感觉吧。
但是管彤也并不在乎,她大概拼凑出了一些事。
宫正名下的庄户们,自幼都会读一些诗书,这解释了为什么原身会读书识字的事情,而原身与宫正有书信来往,再结合此前看到的那封书信,就明白的说明了管彤确实是受宫正的指使。而管彤的“父母”如今又是自由人,早早的来到城中生活……要抹去这么一个普通夫妻的存在痕迹,操作就简单了很多。
这是一个局,不知道布下多少年了。
管彤意识到这一点,又有些想不通。
为什么呢?
宫正是卫南风的姨娘啊。以卫南风的性格,只要宫正不出什么差错,那么卫南风就会给予宫正符合她身份的位置。如今后宫大小诸事,宴席安排,都是宫正一手负责,这足以看出了卫南风的态度。
若是仅仅祈求权力,宫正已经获得了,难不成,宫正还想当皇帝么?
光是这么想,就连管彤这样的穿越者都觉得荒谬。
她暂且打住这样的念头,重新看向眼前的男人。如果选择了卫南风,那么这样普通人的亲情和未来,就都跟管彤无缘了。或者说,当初从原身选择了入宫,这一切就都无缘了。
管彤不知道原身是如何想的,她只是温和的对男人说道:“阿兄,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想要在二十五岁出宫,恐怕已经不行了。”
“什么?”男人一愣,他着急的想要抓住妹妹的手,但随即又顿住,只是看着管彤。
“阿兄,你好好的过好自己,你和嫂嫂……”管彤的目光移向一旁的女人,她笑了笑,“好好的就好。”
他们又低声说了几句别的什么,随后管彤转过身,慢慢朝前走。
宫门大开,就好似张大口的怪兽。可是在如今,这怪兽让管彤却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她一步步走过与亲人相逢,痛哭着又欢笑着的青年男女,走过那些焦急等待的宫人们,她看到此前那个小姑娘焦急的,满是焦虑的眼神。
小姑娘不明白为什么,她还在踮着脚,努力的张望,可是侍卫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人的名字了,她的眼神中染上了一点绝望。
今年她的亲人大概是不会来了。
管彤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息,她继续往前,走过那些白发的,疯癫的,希望又绝望的眼神。
远远的,广芝仙立在那里。他是个阉人,是个太监,是个不完整的男人,他立在那里,面容俊秀,眼神阴鸷,神态又谦卑柔和。
“管娘子。”广芝仙朝管彤行了一礼。
管彤嗯了一声,又问:“圣人让你来的?”
广芝仙笑了笑:“是,圣人向来担心你。”
管彤点头,又道:“少监,我有一事想要你帮忙。”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弱小了,仅仅靠她一个,什么都办不到。
“管娘子请说。”广芝仙连眉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平静的说道。他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承诺,可管彤知道,他已经展示了自己的态度。否则的话,广芝仙就已经熟练而老道的转移话题了。
“去查一查,我的家人。”管彤说道,她看着广芝仙,“我的嫂嫂,我们曾经来到的那个庄户,已经庄户背后的人。明面的那位,还有背后的那一位。”
这一次,广芝仙的眼角稍微的动了动,随即,他躬身应道:“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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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喜欢这一章里写往回走的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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