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 就算小师弟阿嚏阿嚏, 该出发的还是得出发, 羽民带他们一路向东, 到了长江口岸, 召来一艘可自行航驶的船只, 以结界护航, 放舟海面。
这个夜晚,墨燃第一次摆脱师尊,与师昧在外相处, 可奇怪的是,好像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兴奋。
薛蒙和夏司逆都已经睡了,墨燃独自躺在甲板上, 胳膊枕于脑后, 看着漫天星斗。
师昧从舱中出来,拿了些问渔民买的鱼干, 坐到墨燃身边, 两个人一边啃着小鱼干, 一边闲聊。
“阿燃, 咱们去了桃花源, 就未必能赶得及去灵山论剑了,我倒是无所谓, 但你和少主都是极厉害的人,失了展露头角的机会, 你后不后悔?”
墨燃转头, 笑了笑:“这有什么,名声什么都是虚的,去桃花源学了本事,能保护重要之人,那比什么都重要。”
师昧目光盈盈,温和道:“你能这般想,师尊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那你呢?你高兴么?”
“我当然也高兴。”
海浪拍打着船只,木舟在海面上颠簸。
墨燃侧躺着看了一会儿师昧,想撩拨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在他眼里,师昧实在是遥不可及的纯洁模样。
或许是因为太过纯洁,对着楚晚宁时会生出的淫邪念头,在对着师昧时却不会轻易拥有。
墨燃发了一会儿呆。
师昧觉察到了他在看自己,于是转头,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拂至耳后,微微一笑:“怎么了?”
墨燃脸一红,扭头道:“没什么。”
他原本想着借此次出来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和师昧表白。但话到嘴边好几次,却都开不了口。
表白。
然后呢?
面对这样一个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人,墨燃粗暴不起来,强势不起来,怕被拒绝,即使被接受,也怕不知该如何与师昧相处。
毕竟前世,和师昧短暂的情缘,他也真的处理的很糟糕……除了那次在鬼司仪幻境里的亲昵,他连吻都没有吻过人家。
更别提经历了这辈子的事情,他连曾经幻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楚晚宁还是师昧,都有些不确定。
师昧仍然微笑着:“但你,好像真的有话要和我说的样子啊。”
墨燃心头一热,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又想莽莽撞撞地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可是不知为何,眼前忽然闪过一个洁白的身影,面目清癯,不怎么爱笑,总是独来独往,很孤寂的模样。
忽然喉头像被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墨燃扭头,瞪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半晌后,他默默说:“师昧,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嗯。我知道,你对我也是。”
墨燃又说:“你知道么?我之前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你……你不在了,我很难过。”
师昧笑了:“你倒是挺傻的。”
墨燃:“……我会保护好你。”
“好,那先谢过我的好师弟了。”
墨燃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我……”
师昧柔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浪花的声音显得那么响,舟楫颠簸。师昧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出最后那句话。
可是墨燃闭上了眼睛:“没什么。夜里凉,你回舱里去睡吧。”
“……”师昧静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
墨燃有时候真的傻头傻脑:“我……看星星,吹吹风。”
师昧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笑了:“好,那我便走了。你早些歇息。”
转身去了。
樯橹行于海中,天高云阔。
躺在甲板上的那个家伙浑然不知自己都错过了什么,他其实根本就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试图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他琢磨了很久,因为实在太缺根筋,当天空泛起鱼腹白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与师昧朝夕相处,感情笃深,墨燃本以为两人独处时,自己会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师昧表白,可船到了桥头,却发现并非如此。大约自己还是太拙劣了,这个时候贸然去跟师昧告白,肯定会吓到对方,就算没有吓到,也谈不好这场感情。
和师昧之间,他好像还是更习惯于这般朦胧的暧昧。有时心怀旖念,看似不经意地牵一下对方的手,胸腔里的温柔就像蜜糖般流溢而出。
这种感觉很自然,他其实也并不想立刻打破。
很晚的时候,他回到舱内,众人都已经睡了。墨燃躺回衽席上,看着狭小天窗外的夜色,眼前慢慢浮现出楚晚宁的身影,时而闭目不语,时而眉宇凌厉。
当然,墨燃也想起过那个人蜷缩着熟睡的模样,温顺又孤独,像一朵因为开的太高,而无人问津的春睡海棠。
撇开仇恨不说,楚晚宁与他前世的纠缠实在深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从楚晚宁身上夺走了许多的初次,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比如初吻,初次下厨,初次掉泪。
还有楚晚宁的初夜。
要死,想到这个他就浑身发热,血液奔腾着往下涌。
与之相对的,他也给了楚晚宁一些他的初次,不管对方想不想要。
比如初次拜师,初次哄人,初次赠花。
初次对一个人失望透顶。
以及,初次动心。
是的,初次动心。
他来死生之巅,第一个看上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楚晚宁。
那天海棠树下,那个白衣青年是如此专注美好,以至于第一眼看见,墨燃就觉得除了这个人,任谁来当他的师父,他都不要。
可究竟是从哪一个须臾,一切都变了呢?
究竟是何时起,他在乎的人成了师昧,而恨的人,成了师尊……
他这几个月仔细想了想,然后他觉得,应该就是在那次误会之后吧。
那是他第一次被楚晚宁罚抽了柳藤,十五岁的少年伤痕累累地回到寝房,独自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喉头哽咽,眼尾湿红。背上的伤口是其次,最令他难过的是师尊冷冽的神情,天问落下,犹如抽打一只丧家之犬,未曾有半分心慈手软。
他是偷摘了药圃里的海棠不错,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株海棠有多珍惜名贵,也不知道王夫人花了多少心血,等待五年,方才盼来一朵盛开。
他只知道,那天他月夜归来,瞧见枝头卧着一抹莹白。
花瓣色泽清冷,芳菲幽淡。
他仰头欣赏片刻,想起了自己的师尊。那一瞬间,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莫名的悸动,似乎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烫。未及反应,他已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动作轻柔,生怕碰掉哪怕一滴瓣蕊上的露水。
透过浓深的睫毛帘子,他瞧着月色之下犹带清露的晚夜海棠,他不知道,那一刻,他留给楚晚宁的温柔和喜爱是如此纯粹,今后的十年,二十年,直到死,都不会再有。
花还未赠给师尊,就被刚好来替母亲采药的薛蒙撞见。
少主怒气冲天地将他扭送到师尊面前,楚晚宁执卷回首,闻言目光冰冷锐利,瞥过墨燃的脸,问他有何要辩。
墨燃说:“我折花,是想送给……。”
他手里还拿着那一支春睡海棠,凝着霜露,说不出的清冷娇媚。
可是楚晚宁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他胸中那熔岩般的热度,一尺一寸地凉了下去。
那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在他没有回死生之巅前,在他矮着瘦小的身子,穿梭在乐伶与恩客之间时,他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眼神中度过——
那种轻视,那种鄙薄……
墨燃忽然一个激灵,不寒而栗。
难道师尊,竟是看不起他的么?
面对楚晚宁的冰冷质问,墨燃只觉得心都寒了。他低下头,沉声道:“……我……无话可辨。”
终成定局。
就因为这一朵海棠,楚晚宁打了他四十藤。直打到墨燃最初对他的好意,都支离破碎了。
可如果当时,墨燃愿意多解释一句,如果当时,楚晚宁愿意多问一句,那么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这对师徒,或许不会踏上万劫不复的第一步。
但是,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而也就是在这个节点,温暖如师昧,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从楚晚宁那边回来后,墨燃没有去吃饭,他蜷卧在床上,也不亮灯火。
师昧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僵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把端来的红油龙抄手轻轻搁在桌上,而后走到床前,和声软语地唤了一声:“阿燃?”
墨燃彼时并未对师昧情根深重,他头也不回,血色弥漫的双目依然死死盯着墙壁,一开口嗓音沙哑沉重。
“出去。”
“我来给你送……”
“你给我出去。”
“阿燃,你别这样。”
“……”
“师尊的脾气是不好,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你起来吃些东西吧。”
墨燃执拗得像是十匹马都拖不回的倔驴。
“不吃,我不饿。”
“……好歹垫一垫肚子,你不吃的话,师尊知道了会生——”气都还来不及说出口,墨燃就腾地坐了起来,含着水汽的目光委屈又愤怒,透过睫毛微微颤抖着。
“生气?他生什么气?嘴长在我自己脸上,吃不吃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他根本也不想要我这个徒弟,我饿死了最好,饿死了也给师尊省心,好让他老人家高兴。”
师昧:“…………”
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这样触及墨燃的痛处,他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小师弟。
许久之后,墨燃的情绪稍缓,他低下头,脸侧长发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容。
墨燃道:“……对不起。”
师昧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肩膀在隐忍着颤抖,指捏成拳,手背经脉泛着淡青色。
十五岁的少年毕竟还是太稚气的,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蜷坐着,抱着膝盖埋头大哭起来。声音破碎嘶哑,断断续续,带着疯狂与迷惘,痛苦和悲伤。
他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嘴里翻来覆去重复的,都只是几句话——
“我只是想有个家啊……这十五年,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要有个家啊……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看不起我……”
他哭了很久,师昧就陪着他,坐了很久。
等墨燃哭够了,师昧递给他了一块洁白的手帕,又端来了已经冷透的红油抄手。
师昧温声道:“别再说什么饿死不饿死这种傻话,你既然回到死生之巅,拜在师尊门下,你就是我的师弟,我也自幼没了父母,你要是愿意,把我当家人看就好。来,吃饭吧。”
“……”
“这抄手是我包的,你就算不赏师尊面子,也要赏一赏我的面子,对不对?”师昧微微弯起嘴角,舀了一只晶莹饱满的抄手,递到墨燃唇边,“尝一口吧。”
墨燃眼眶仍红着,睁着满是水汽的眼睛,望着床边的人,终于松开了口,由着那个温柔的少年把食物喂过来。
其实那一碗抄手已经凉透了,也浸过了头,错过了吃的最好时候。
可是那一刻,烛火里,就是这碗迢迢送来的吃食,伴随着那张风华绝代,眼波温柔的面容,在刹那间铭刻入心。生前死后,永志难忘。
大概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
他对师尊恨的越来越深,而也正是那天起,他笃信了,师昧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毕竟人都是贪恋温暖的。
尤其是冻惨了的丧家犬,看到撒盐都会瑟瑟发抖,恐是雪花飘落,畏惧严冬将至。
踏仙君看起来风光,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他真的,不过就是一只流浪的野狗,这野狗一直在找个可以蜷缩容身的地方,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但他找了十五年,怎么也找不到。
所以,他的爱恨变得很简单又可笑——
有人给了他一顿棍棒,他就恨上了。
有人给了他一碗肉汤,他就爱上了。
只有那么点出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