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舅舅家住了两日,初四下午归的家。
刚到家,正巧遇着管贵过来递话。“恪大爷,给您请安了。少老爷说您托他寻的书有着落了,不知您何时得空一叙?”
李斯恪回礼道:“寿平兄这几日可得空?”
管贵:“少老爷明日还得往北边走亲戚,约莫来回得要七八日。”
“那便约到上元节见面,到时我去寻他。”说罢,李斯恪又到屋里搬了两坛酱菜给他,客气将他送出门。
初五一早,李家人早早起来,放鞭炮接财神。吃完早饭,李家父母约着去庙里转转,想给敏哥儿问个前程。李斯恪心里有事,便没有跟着去。
家人出去后,他到墙角数了数,还剩九坛子酱菜。想着过年人多,今日先去趟趟水,看能卖几个钱。弟弟要的书不便宜,总不能让寿平兄出钱。
他拿定主意,去邻居家借了推车,往热闹处寻了个地方,支起摊子,拿出两个小碟子,摆上一些酱菜与人试吃。
许是李斯恪模样生的好看,还没叫卖,大姑娘小媳妇,尤其是那上了年纪的婆子,都往这儿来和他搭话。带了四坛子酱菜,不消一个上午便卖个精光。
李斯恪脸上堆着笑,同没买到的客人道了声赔罪,便开始拾掇家伙什。不远处茶亭里坐着两个巡吏,见他买卖不错,便过来讨个便宜。
“小兄弟买卖不错,恭喜,恭喜!”
李斯恪转过身来,见是衙门里的差人,便拱手道:“二位头翁好。”说着又从钱袋子里抓出一把铜钱,塞进那位年长些的差人手里。“头翁拿去吃茶,我小本买卖,多亏您照料了。”
那差人见他识趣,好心又提点几句:“往后你都在这买卖,有我照应,那些泼皮无赖绝不敢来。”说完便拿着钱,往间壁的茶亭里吃茶去了。
李斯恪收好东西,同旁边的生意人说句叨扰,便推着小车家去了。
到了家,李斯恪将空坛子搬进院子归置好,又喝了口水顺顺喉咙,才去邻居家归还推车。他掏出钱酬谢,邻居推让不收,李斯恪只好回家掏出一碗酱菜送了过去,邻居这才收下。
回到家,李斯恪就着院里的小马扎坐下,掏出钱袋子,往小方桌上稀里哗啦倒出一堆铜板。
他手指划拉几下,数出六十二文钱,算上交的税钱和贿赂差人的小费,四坛子酱菜一共卖了一百零六枚钱。除去成本二十文,一共才挣了四十二文钱。
怪道老爹说生意不好做,这税钱和打点费用实在太黑!
正想着,爹娘和弟弟回来了。张英娘推门进来,见李斯恪面前放了一堆铜钱,忙问道:“留孩,你莫不是腰里花的只剩这几个了?”
不怪张英娘叫嚷,李斯恪腰里钱从没少过半两,平日里李德福没少补贴,加上过年收的红包,他兜里总该有个一两多。
“不是,这是我早上卖酱菜赚的钱。”李斯恪解释道,又将自己的见解说了出来。
“我的儿,你这剩的已是多的了!”张英娘笑道:“从前我在家跟着你姥姥出去贩菜,才不过几十个钱,还比不上你这一半。好在菜是自家种的,不然怕是更剩不到什么钱。”
李斯恪惊诧:“竟这般少?”遂又想起自己平日大手大脚,不觉羞愧难当。
张英娘:“乡下谁家没有青菜,拿到城里卖的又不止一家两家,菜多价贱,没道理的事。我看你这卖的多,恐怕也是我给你生的好,多是妇道人家来你这买。”
李斯恪一想,还真是,于是笑道:“多谢爹爹娶得佳妇,才将我生的好颜色。”
张英娘见他没脸没皮的无赖样,揉着肚子笑道:“你这泼皮,看以后谁能降得住你?”
一家人围着笑闹,气氛正好。饭后,张英娘从自家地窖里掏出白菜、萝卜,又陪着李斯恪腌渍了七八坛。往后每天如此,边卖边腌。
之后,李斯恪日日都去那里售卖,直到正月十四才停了摊子。除去成本、花费,一共剩了半两银子。加上自己的私房一两半,一共有二两,想来给敏哥儿买书应该是尽够了。
正月十五,李斯恪如约去管家寻人。
“寿平兄,一个年里没见,身形富态不少,可见日子快活。”李斯恪捏了捏他腰间的软肉,嗤嗤笑道。
管龟蒙也不生气,无所谓的笑笑:“我比你年长两岁,自然得比你大上两圈。”
李斯恪笑道:“哈哈,说的极是。”
管龟蒙:“闲话不多说,我带你去见个人。他是个举业当行,你上次从我这复抄的《三科墨程》就是他选出来的。因此,你要的其他墨卷,我想他手里也有,故而今日带你去拜访他。”
李斯恪忧心道:“既是斯文人,恐怕看不上我。”
管龟蒙摆摆手:“不妨事,他性情疏放,广结好友,不会与你难堪。更何况还有我替你周全,放心去吧。”
话说到如此份上,李斯恪也不好再多说,只好跟着去了。
二人走到一处僻静巷子里,粉墙黛瓦,金柱大门,气派得很。管龟蒙上前敲门,正好角门出来个油头粉面的妓子,吓了李斯恪一跳。
他拉着管龟蒙的袖子,小声问道:“寿平兄,你带我来的什么地方?”
管龟蒙侧身回道:“莫要惊慌,这人是世家子弟,最爱这些排场。你若是不习惯,只当看不见,我们拿到卷子就走。”李斯恪这才定下心来,跟着往里走。
一路朱红栏杆,两边绿树繁花掩映,过了花厅,便是一处开阔院落。
院子中,一个头带方巾,穿着莺背色夹纱直缀,粉底皂靴的中年人,正坐在石凳上品酒,身旁坐着两个二八年华的妓子,一个斟酒,一个弹琴,当真潇洒。
李斯恪跟着管龟蒙过去同他见礼,寒暄几句。
“小子拜见方先生,承蒙先生不弃,愿意待见,不胜惶恐。”
方胜卿起身回礼:“不必客气,你家祖上原也同我家有来往,按理道你也算是我的世兄弟。”
随即打量李斯恪一眼,问道:“你便是那个替弟弟求书的小兄弟吧?”
李斯恪拱手回道:“正是。小子见过方先生。舍弟文章总不得法门,特请先生赐教。”说着,又把敏哥儿做的文章,递了上去。
方先生也不嫌他莽撞,接过手去翻看,半晌道:“令弟才气有余,只是理法欠缺,多多读些朱子集注,勤加练习,不日也是人才。”
“多谢先生赐教,只是好书不易得。听闻先生笔下文章多,恳请割爱。”李斯恪姿态摆得端正,只求方先生是个大方的,银钱不是问题。
身后的妓子看他年少风流,生的模样又好看,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替他说话:“先生胸中诗书浩渺,随意施舍他一点便是。提携个后生,对先生又不是难事,往后官宦中相见,也有个帮手。”
方胜卿大笑:“也罢,既然锦娘给你说好话,我就是送你又怎地?”说罢,命人去自己书房取来两本墨卷批注,赠与李斯恪。
李斯恪拜谢,又被留着吃了几杯水酒。后面又有客人到访,他二人不便再叨扰,就先告辞了。
二人去到街上茶亭里,各自叫了一碗茶吃,坐下闲话。
管龟蒙叹道:“方孝廉当真是风流名士,待人接物如沐春风,哪怕是我等不知名的小辈,也没有任何看轻。”
李斯恪摸了摸怀中的两册墨卷,也点了点头,说道:“方举人确实慷慨,不过下次若是再有此等场面,还请寿平兄提前告知,小弟实在无福消受。”
管龟蒙挤弄眉眼,促狭道:“没想到你还是童子鸡,哈哈……”
李斯恪立刻起身捂着他的嘴,低声威胁道:“倘若再笑,我就告诉令慈,你上月又去梨园扮戏!”
管龟蒙举手讨饶:“好好好,我不笑,不笑就是。”只是他嘴上答应爽快,但肩膀仍在耸动,一点停下的意思也无。
大庭广众之下,李斯恪不好发作,只狠狠瞪了他一眼,端起手中的茶碗一饮而尽。
笑闹过后,两人又说了会闲话,吃了几杯茶,便各自家去了。
李斯恪刚进家门,就兴冲冲的跑到敏哥儿的房里,朝他献宝道:“敏哥儿,快看!”
李斯聪正在书案前作文章,被哥哥一吓,字都写歪了。他轻叹一声,心想文章又得重做。
李斯恪自然也看见了那纸上突兀的一笔,讪讪的收回了手,说道:“对不住了,敏哥儿,又要累得你重做。”
李斯聪放下笔,将纸收了起来,温声道:“不妨事的,文章本就要多写多练。倒是哥哥,这般欣喜,可是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李斯恪神秘兮兮道:“你且先闭上眼睛。”
哥哥又来捉弄,李斯聪无奈一笑。
“快闭上呀!”李斯恪催促。
李斯聪摇摇头,无奈叹口气,听话的闭上了眼睛。
李斯恪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没有偷看,便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墨卷,放到他的手中。半晌才说道:“睁开吧。”
李斯聪睁开眼睛,陡然见哥哥扮的鬼脸,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将手中的墨卷都扔了。
“哥哥!”
听见敏哥儿大叫,李斯恪在院子里乐的捧腹大笑。
“留孩,敏哥儿就要赴考,你又来招惹他!”张英娘正在灶房做饭,听见声响,立刻出来主持公道。
李斯恪见张英娘拿着铲子出来,吓得立刻跑到李德福身后躲着,假装自己不在。
见哥哥吃瘪,李斯聪掩嘴轻笑一声,然后弯腰拾起卷子,只见上面题字:定州方定甫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堂屋里和爹爹嬉笑的李斯恪,不觉眼眶温热。他低下头,紧握着墨卷,心道:哥哥真是……真是太讨厌了,就喜欢让别人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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