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细雪突然落下,落在跌倒在地女郎的乌发、长睫之间,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纯净柔软。
郎君一步步朝她走去。
宋清辞抬眸看过去,银白锦袍郎君俯着身,腰间环着羊脂玉佩,长眉俊容,鼻若悬梁,玉树清风般清雅。
郎君漆黑的眼眸正注视她,宛若水中漾开的一点墨,隽秀黑亮,又带着几分疏冷。
这样的男子,绝非一般人。
被面前郎君一眼识破了身份,宋清辞除了一瞬间的讶异之外,出奇的平静,目如清水般沉稳,没有出声。
她跌倒在地,无法起身,宫门处都是着铠甲、挎刀的侍卫,自然没有宫女来搀扶她起来。
冰凉的地面贴着她肌肤,又落了雪,宋清辞不由得打了个颤。
站在她面前的郎君俯身伸掌,递到宋清辞面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匀称。
宋清辞看了一眼,没有动作。他救了她,却也识破了她的身份,让她无法离宫。
马儿受惊闹出来的那一番动静自然惊动了宫门口的侍卫,张将军来到锦衣华服的郎君身旁,躬身请罪,“卑职无能,请太子降罪。”
惊马发狂,又是在宫门口,事情发生的突然,方才那些侍卫竟无人敢上前拦马,幸亏太子此时回宫,控制住了惊马。
若不然出了什么意外,哪怕遇到危险的不是想要逃出宫的平宁公主,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他也难辞其咎。
想他一个武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放走了平宁公主,在关键时刻,竟然还需要太子出手相助,张将军羞愧不已。
太子?宋清辞抬眸看向面前的郎君,能被称为太子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率兵攻入上京的裴行璟。
眼见宋清辞没有动作,裴行璟也不勉强,他收回手,直起身子,长身鹤立,声如冷泉般清润,“ 加强守戒,待会儿你自去领罚。”
张将军应了一声是,眼神复杂的看向宋清辞,“平宁公主,方才卑职倒是被您骗到了。”
平宁公主十三岁那年才被迎回宫,之前一直长在宫外,回宫不过两年时间,期间很少在朝臣面前露面,所以上京知道宋清辞长相的人并不多。
而新帝继位之后,宫里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封赏大臣、颁布政令、新帝的登基礼等,自然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前朝留下来的不受宠的公主,所以张将军根本就不知道宋清辞长什么样子,没有立即看出来她的身份也不奇怪。
宋清辞拿着文书佯装宫女离宫,张将军直觉她不对劲,可是女郎善于伪装,毫无一丝心虚恐慌,竟然骗过了他。
若不是太子识破了宋清辞的真实身份,谁也不会想到面前国色天香的女郎就是他们要找的平宁公主,这会儿宋清辞怕是已经出了宫。
听到张将军那样说,宋清辞面不改色,她试探着起身。初时被推倒在地,膝盖刺痛,无法动弹,此刻好转许多,忍着疼痛,她勉强站起来。
细雪洋洋洒洒,裴行璟望着面前的女郎,女郎素白绣花的裙裾曳地,发尾坠在细腰处,面颊雪白,肌肤莹莹。小小的一团儿,看着有些可怜。
不管是方才踉跄倒在地上,还是此刻挣扎着站起身,这位前朝公主没有一丝粗鄙狼狈,依旧赏心悦目,周身的端庄从容一点儿也没少。
既然面前之人是当今的太子,那么宋清辞也不必嘴硬着不承认。
她面容浮现淡淡的笑,毫无被抓包的害怕和慌张之态,“太子殿下还有张将军误会了,我并非要逃出宫,只是突发奇想出宫看一看而已。”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宋清辞的这番话是借口,但她毕竟是前朝公主,只要她不承认自己准备逃出宫,即便是裴行璟,也不能将意图逃宫的罪名按到她头上。
裴行璟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女郎倒是巧舌如簧,胆子又大,骗过了重重侍卫的检查,和她秀丽娇嫩的长相一点也不符合。
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裴行璟没再提宋清辞佯装成宫女离宫的事情,也不知是不在意这件事,还是稍后再算账。
他冲张将军吩咐,“ 平宁公主身躯娇贵,受了伤难以行走,让人送来轿辇,送公主回宫。”
说完这话,他静静看着宋清辞,温润的面孔在飘扬的素雪之中,透着几分冷峻,淡声道:“公主想要宫外的东西,只需吩咐宫人一声,外面天寒地冻,随时可能出意外,公主安心待在宫里即可。”
话音落下,裴行璟转身离去,衣袂扬起,仅仅是离去的背影,便显露出华贵俊逸。
宋清辞一颗心倏然下沉,她明白,裴行璟这一番话是在警戒她不要再有逃出宫的念头。
乘着步辇回到了凤阳阁,已有医女在等候。
见到医女,宋清辞有些意外,前朝未覆亡时,赶上她生了风寒之类的病,伺候她的宫女荔枝,每次去请太医,那些太医可不会这么麻利的来为她诊治。
没想到改朝换代后,她这个平宁公主倒是享受到了前朝不曾有的待遇。
不过医女来为她医治,想必该是裴行璟吩咐下去的,她一个前朝公主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医女为宋清辞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伤到膝骨,又为她涂抹了膏药,交待一些注意事项后才离去。
膝盖处的疼痛缓解许多,宋清辞依靠在软枕上。
这时寝殿的帘幔被掀起,一个瘦脸高个的宫女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进来,扑到宋清辞床榻前,面上满是焦急担忧的神情,“公主,您伤到哪里了?伤势可严重?”
宋清辞直起身子,又惊又喜,“荔枝,你怎么又回来了?”
自打两年前她回到宫里时,荔枝一直伺候在她身边。
天下易了主,她这个前朝公主处境岌岌可危,宋清辞筹谋着赶在今日假扮宫女离宫,荔枝便决定跟着她一道出宫。
荔枝在她前面先出了宫,可是宋清辞被裴行璟识破身份,出宫无望,她原以为她与荔枝主仆俩就要在今日一别,没想到荔枝又回来了。
“奴婢就在宫门口等着公主,看到惊马朝着公主狂奔不停,奴婢捏了一把汗,生怕公主出什么意外,不过当时人群挤成一团,奴婢也无法子去到公主身边,好在公主有惊无险,奴婢也就放心了。”
宋清辞解释道:“我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不严重的,你别担心。”
荔枝为宋清辞端来了一盏热茶,提起的心渐渐落下去,“ 奴婢本来就是陪着公主出宫的,眼下公主离不了宫,奴婢也没有出宫的必要,再说奴婢的爹娘早已不在人世,家里的兄嫂又难以相处,所以奴婢决定不出宫,继续伺候在公主身边。”
手中白瓷盏散发着氤氲的热雾,虽然宋清辞尚未饮下这盏热茶,可心里流过一阵暖流,盈盈杏眸注视着荔枝,“ 你不是惦记着宫外的糖葫芦吗?”
排队离宫时,荔枝直盯盯的看着宫门外的天地,一双眼睛弯起来,怎么看也看不够,叽叽喳喳的向宋清辞说着出宫后的打算,像枝头的喜鹊一样欢快。
在宫里待久了的人,都是向往宫外的日子的。
宋清辞知道荔枝想要待在宫外,可她为了自己,却放弃了出宫的机会。
说起冰糖葫芦,荔枝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奴婢买了好几串糖葫芦,好好解了馋,才重新回了宫。”
宋清辞也跟着笑起来,打趣着开口,“你留在宫里,可能以后就吃不到宫外的糖葫芦了,你也愿意?”
荔枝没有半点犹豫,“奴婢舍不得离开公主,跟着公主,奴婢每天看公主一眼,就像吃了仙桃、喝了玉露般,少吃几串糖葫芦算不得什么。”
前朝庆隆帝那么多儿女,宋清辞又是半路回宫的,自然不得皇帝的喜爱,荔枝被派来伺候宋清辞。
眨眼两年时间过去,荔枝看着宋清辞两年来的每一点滴变化,也知晓她在宫里处境的危险,自然更加舍不得离开她。
宋清辞被荔枝那一番拍马屁的话逗得笑出声,鬓发上的步摇微微摇晃,眼角眉梢带着柔柔笑意,宛若春花初绽,甚是明艳。
打趣的话说完,荔枝又有些担心,“公主,意图逃宫不是小事,太子有没有为难您?”
宋清辞轻轻摇头,“ 如今这天下都是裴家人的,我不过是一个不受宠、无依无靠的前朝公主,太子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为难我。”
“这就好。” 荔枝长处一口气,“ 临门一脚出了岔子,公主您别难过,以后未必没有离宫的机会。”
宋清辞摇头轻笑,特意安抚荔枝,“放心 ,我不难过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无法出宫,最起码我不用像前朝那样去东突厥和亲,再找个年轻有为的驸马,这日子,肯定比前朝时候享福的多。”
“公主说的是。”荔枝应了一句,突然感叹起来,“太子殿下率兵攻取上京,奴婢本以为太子是那种硬朗魁梧的男子,没想到太子殿下是这样雅正矜贵的郎君。跟前朝的几位皇子比起来,太子更像天生的天潢贵胄。”
其实今个见到裴行璟时,宋清辞也有些惊讶。
前朝庆隆帝昏庸无道,在裴行璟的谋划下,其父裴寄决定起兵谋逆,裴家父子起兵乃是民之所向。起初裴家军势力浅薄,是裴行璟结交豪杰、壮大兵力,又是裴行璟率领十万大军攻进上京。
这样的裴行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身躯魁梧的武将形象。
没想到今日一见,裴行璟俊逸矜贵,皎如庭中玉树。
前朝庆隆帝荒.淫,宫里有燕瘦环肥的各色美人,生出来的公主和皇子自然容貌不会太差。
可惜,上梁不正下梁歪,前朝皇子们贪图享乐,那股子清贵的气质远远比不过裴行璟,江山会被裴家父子取而代之也不奇怪。
荔枝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对了,公主,太子殿下之前见过您吗?他怎会一眼就认出了您?”
宋清辞一怔,“ 我未与他见过面。”
她回宫满打满算只有两年时间,而裴行璟及其父裴寂,在未夺取天下时,常年在晋阳任职,她自然和裴行璟不曾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非要扯一点交集的话,去年冬天,也就是在她成为公主的第一年,裴行璟随着他的父亲回到上京,进宫觐见庆隆帝。但是那一次她并未在宫里碰到过裴行璟呀。
按理说,裴行璟不会知道她的长相的,更别提识破她的身份。
默了片刻,宋清辞缓缓开口,“许是新帝登基后,为了提防我找机会逃跑,让太子看过我的画像吧。”
这是她可以想到的唯一解释。
荔枝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眼看到了午时,她吩咐风阳阁的小宫女为宋清辞提回膳食。
折腾了半天,做的都是无用功,宋清辞难免生出几分惋惜,但用了膳之后,她很快调整好心情,不会放任沮丧的情绪蔓延开来,前途未卜,有伤春悲秋的功夫,还不如用来为日后做打算。
新朝建立,眼下又不能离宫,新帝暂时不会对她这个前朝公主动手,可是时间长了,那可就不一定。不过暂时是安全的,倒也不用太过杞人忧天。
今个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黄铜暖炉里的热气缓缓升腾,屋子里暖意融融,宋清辞生出一股倦意,凝望着从铜炉里飘逸的云雾出了神。
几日之前,裴行璟的十万大军驻守在上京城外十里之地,庆隆帝自知打是打不过的,派遣心腹大臣去向裴行璟议和。虽主动求和,可庆隆帝到底存了不以为意的心思,他盲目的笃定裴行璟一定会同意议和。
没想到,裴行璟当天夜里就出兵攻入上京,给了庆隆帝一个猝不及防,皇宫成了裴行璟的囊中之物。
庆隆帝荒淫无度,又懦弱胆小,在他的治理下,百姓苦不堪言。
在裴行璟进入上京的时候,庆隆帝深知成为亡国皇帝的下场,承受不了这种落差,自刎而亡,同时下令赐死宫里所有的嫔妃、公主与皇子,让他的血脉和嫔妃为他陪葬,当真是心狠手辣,残暴不仁。
宋清辞成了唯一留存下来的公主,不少人以为庆隆帝对她的忽视和不喜只是假象,是保护她的手段,实则最是喜爱她,不然为何只有她活了下来?
只有宋清辞自己知道,什么喜爱、疼宠都是假的,她只是庆隆帝留下来的一个靶子,她根本不是庆隆帝的亲生女儿,只是一个替身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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