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男孩站定, 认认真真地看着男人。
这个人虽然双腿不便, 却成为了普尔曼家族的掌权人, 旁人都说他心狠手辣, 几年前刚废了双腿时有人在他面前嘲笑他, 他当场让人打断了对方的两条腿。第二天那人的家人带着他来道歉, 没错, 就是道歉,被打断了腿,却还得低头向男人道歉。
这种狠辣又专横的脾气很不好。男孩皱了皱眉头, 说道:“不记得了。”他来到这边时还小,病刚好就偷跑到街上,天下着雪, 他穿得单薄, 差点冻死街头。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没把他送回那个医院, 反而把他带了回来。
他试图回想过自己的父母和家人, 不过每次一想就脑仁发疼, 慢慢地也就不去想了。男孩看向男人, 从他有记忆起, 见到的就是眼前这个外表温和、内里狠厉的男人。
男孩说:“我晚上想吃石锅鱼。”
男人说:“你让人做就好。”他对吃的不甚上心,男孩喜欢吃什么厨房就做什么, 城堡里的厨师已经成了中餐高手,即使被辞退了也可以去开个地道的中餐厅。
男孩点头, 跑到轮椅背后, 把男人推回城堡那边。城堡那么大,他却不爱到处乱跑,每天不是跟着保镖练防身技就是到书房看书。
边往回走,男孩边说:“义工申请批下来了,接下来两周假期我要去完成接到的任务。”这边不过华国年,没有长长的寒假,不过也能有两周的假期。学校安排了一批义工任务,让学生不至于荒废了整整两周的假期。
男人说:“我会让人送你过去。”他让男孩推自己回书房。男孩坐在一边,拿了本书,陪男人一起看文件。
男人忙完堆积的事务,抬眼看去,男孩正认真看书,阳光正好,让眼睫和鼻梁在男孩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东方人的面孔辨识度理应不高,男孩却长得白净可爱。
即使忘记了不少事,这孩子的言行举止却还是展现出了他良好的家教。凭着这出众的模样、优越的家境,应该非常容易找到男孩的家人。
只是,他为什么要去找?
既然男孩已经忘记那一切,不如就这样让他忘下去。反正那样的家庭想要再生一个孩子是很容易的。
反正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男人放下手中的笔,淡淡地开口:“走,推我去饭厅。”
男孩眨巴一下眼,跑了过来,推着男人去饭厅吃饭。厨房果然准备了石锅鱼,调料都是按男孩的要求加的,上桌之后喷香扑鼻。
管家在旁不甚赞同地说:“加这么多调料,完全掩盖了鱼肉的鲜美。鱼鲜应该少放些味道重的香料,最好是清蒸或者清煮。”
男孩直接把石锅搬到自己面前:“我会吃光的。”意思是您不用操心了,我绝对不会用这浓烈的美味强-奸您的味蕾。
管家:“……”
这黄种小孩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就说了要收养也该收养个脾气软和点的。
*
袁宁发愤图强没两天,就发现自己门牙松动了,又过了几天,他突然掉了两颗牙,齐整整的,一点都不疼,就是说话漏风。章修文还在陆续换牙呢,自然没有人嘲笑袁宁,章修严怕袁宁乳牙掉得不彻底,腾出时间带袁宁去看牙医。
袁宁心底有些忐忑。他跟着章修严到了讶异那,看见几架大机器整齐地摆在那儿,有牙医正在工作,开着亮亮的灯,手里拿着嗡嗡作响的小钻刀。袁宁有点害怕,伸手拉住章修严的衣角。
很快有牙医过来为袁宁检查,牙医看了看袁宁的口腔,发现里面清洁无比,夸道:“不错,小朋友肯定每天都认真刷牙。他的牙齿脱落得很自然,新牙已经在长了,过几天应该就能看到它们冒头。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拍个片看看牙根的情况。”
来都来了,自然是查个彻底最稳妥。章修严让袁宁去拍片,自己则把袁宁的具体信息一一登记好。不一会儿,袁宁就自己拿着结果跑过来,把结果递给了牙医。牙医说:“我的判断没错,”他指了指结果上的牙根部位,“这就是新牙。”
袁宁两眼发亮。
章修严又询问牙医换牙期的注意事项。
牙医说:“注意不要吃太多甜食,可以多吃些能锻炼、刺激牙齿的耐咀嚼食物。等新牙长出来了,可以增加些玉米、苹果、芹菜之类的。”
章修严向牙医道谢,领着袁宁出门。中途见到超市,章修严又领着袁宁去买新的牙膏、牙刷,甚至还买了个新的漱口杯。结账之后,章修严说:“以后得继续好好刷牙。”
袁宁很感动,一口答应:“好!”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要不要给姐姐他们也买一套?”
章修严看了他一眼。
袁宁马上补上:“还有大哥!”
章修严想了想,推着购物车过去,给全家都选了新的牙膏牙刷毛巾漱口杯。到家之后,袁宁提着大购物袋跑进屋,给大家分发礼物,边分发边夸章修严:“都是大哥挑的,大哥挑得可仔细了。”
章修严额头青筋跳了跳,避开薛女士感动的亲吻。他严肃地说:“我马上要十四岁了。”意思是不能随便亲了。
薛女士瞪了章修严一眼,开口指使袁宁:“宁宁,帮我亲哥哥一口。”
袁宁觑了眼章修严紧绷着的脸,壮着胆子爬到沙发上,身体前倾,亲章修严脸颊。章修严有心避开,又怕袁宁从沙发上栽下去,只能由着袁宁在自己脸上吧唧一口。
章修严耳根发烫,板着脸看着袁宁:“为虎作伥,白疼你了。”
“为虎作伥,”袁宁听到个新词,好奇地追问,“什么意思?是哪个伥?大哥你能教我写吗?”
“……”
章秀灵笑眯眯,跑过来说:“宁宁我会,我教你写!”她让袁宁伸出手,在他掌上写出个“伥”字,“以前有人被老虎吃了,死后变成鬼魂替老虎哄骗过往行人,让他们也成为老虎的食物。这种鬼魂就叫做‘伥’!”
袁宁明白了,立刻严肃地反驳章修严:“妈妈不是老虎,”他瞄着章修严,“我也不是伥!”
章修严说:“性质同等恶劣。”
晚上薛女士早早回了房,坐到阳台的椅子上,看着远处出神。章先生处理完公务过来,看见薛女士神色不对,不由走出阳台,在薛女士旁边坐下。
薛女士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章先生紧紧握住。
薛女士说:“我不是个称职的妈妈。”
章先生注视着她。
薛女士说:“自从宁宁来了以后,修严开心了很多,这两年来他一直没笑过。我当时……”
章先生拍拍她的手背:“他像我。”章先生顿了顿,“现在挺好的。”
薛女士心中一松。是啊,现在挺好的,只要不刻意去挖开伤口,只要不去注意大儿子有意无意的回避,什么都挺好的。她轻轻靠入章先生怀里,低声问:“鸣鸣还能不能回来呢?”她对大儿子的伤害,她心中潜伏着的伤痛,也许只有小儿子回来的那天才能真正消散。
章先生说:“我也不知道。”他从来不会安慰人,永远都实事求是。章先生沉声保证,“但是只有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不管最后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和修严都会追查到底。”
薛女士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
另一边的章修严正在给袁宁讲解习题。自从袁波提到“预习”这件事,袁宁就上了心,恳求齐老师帮自己找来下学期和二年级、三年级的课本,开始自行学习。于是他每天除了保持阅读的习惯,还多了提前自学一项。
袁宁攒了不少问题,敲响章修严房门,向章修严求助。章修严自然不会拒绝,他替袁宁解决完所有疑难,才发现已经十点了,早过了袁宁的睡觉时间。
章修严问:“刷牙了吗?”
袁宁点头。
章修严说:“睡在这好了。”他帮袁宁把课本合上。别人家的孩子想让他坐下来看看书都难,袁宁却不同,刚才讲了那么多内容,袁宁肯定没办法一下子消化掉,回房后绝对会继续琢磨。
章修严去刷了牙洗了脸,换上睡衣出来,果然见到袁宁又把书打开了,脸上满是纠结。章修严走过去,啪地把书合起来,把台灯关掉,再将人捞进怀里,抱上-床。
袁宁被抱进熟悉的怀抱,小声说:“大哥,我是不是很笨?”大哥都给他讲得那么明白了,他却还是没完全弄懂。
章修严说:“再不睡觉会更笨。”
袁宁:……_(:3」∠)_
也就是果然很笨。
袁宁靠进章修严怀里,乖乖合上眼睛睡觉。
黑暗之中,章修严注视着袁宁的发顶,久久没法入睡。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强迫自己闭眼,缓慢入睡。四周黑黢黢一片。
章修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天边突然掠过一道闪电。
闪电倏然照亮眼前的一切。
薛女士的脸清晰可见。
薛女士一把推开他:“每年你都会和鸣鸣一起回去,这次你怎么可以正好不在!”薛女士满脸都是伤心与谴责。
是啊,他为什么正好不在?正好碰上他的小学毕业旅行,正巧就碰上那几天,他本来不想去的,栾嘉却说想和他组队,他也就答应了。答应了的事怎么可以不做?他去了毕业旅行,正好就不在……每次都在,就那次不在……
薛女士哭得伤心,不让他靠近。
章秀灵和章修文上前抱住薛女士。
她们哭成一团。
她们像一家人,他像是外人。
章先生站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是你的错,谁都不想的。”
不是他的错。
那为什么妈妈怪他?
薛女士伤心的脸一直在他眼前回放。
“你为什么正好不在!”
章修严猛地睁开眼。
袁宁坐在他身边,紧张地抓住他的手。
章修严哑声说:“怎么醒得这么早?”
袁宁说:“大哥你做噩梦了吗?”大哥把他抱得很紧,他有点喘不过气。等他睁开眼,却看见章修严眉头紧皱,好像连梦里都不开心。
“没有。”章修严把袁宁拉回被窝,“本来就睡得晚,再多睡会儿。”
“等等。”袁宁翻身下床。他跑了出去,蹬蹬蹬地跑下楼,倒了杯牛奶热好,端回章修严房间。见章修严没睡回去,他把牛奶捧到章修严面前,“大哥喝点,喝点就不会做噩梦了。”
章修严接过那热乎乎的牛奶,心里像打翻了什么东西,酸涩的感觉蓦然泛开。他握着暖暖的玻璃杯,说道:“天气冷,快回到被窝里来。”
袁宁手脚并用地爬上床,钻到章修严身边,跑下去一趟,他手脚变得冻冰冰的。章修严感觉到了,三两口把牛奶喝光,躺回被窝,握住袁宁的手帮他暖回来。
袁宁顿了顿,大胆地把小脚丫也贴到章修严身上取暖。大手裹着小手,小脚黏着大脚,章修严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安稳。
他需要这样被人需要。
天色蒙蒙亮,章修严才叫醒袁宁。袁宁跑回自己房间,三下并两下地换好衣服,跑出房门,就见到章修严也准备好了,正站在门外等自己。袁宁心里很高兴,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而高兴。他拉起章修严的手往外跑。
冬天起来晨练的人依然不少。
每个人口里都呵出一团白白的水汽。
袁宁和章修严一起慢跑,不时和路过的人打招呼,不管是老人还是中年人——或者半大少年,袁宁竟都能喊上一声,对方也都笑着回一句“宁宁还是这么早”。连带地,永远绷着一张脸的章修严偶尔也会被人问候几句。
章修严盯着袁宁的小脑袋,突然希望这样的日子不要太快结束,袁宁不要长大得太快、不要被更广阔的世界吸引,能一直这样乖乖巧巧地跟在他身边,每天和他一起早起锻炼。
章修严喊:“袁宁。”
袁宁转过头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蹲下帮袁宁把外套拉链往上拉了拉。
袁宁乖乖说:“谢谢大哥。”
章修严倾身上前,在袁宁脑门上亲了一口。
袁宁一愣。
他也抱住章修严脖子,往章修严额头上回亲了一下。
虽然大哥什么都不说,但他知道大哥心里有很难过的事。
妈妈说过的,亲一亲就不会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