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狭小的窗口卷进来,在狱廊中穿过,墙上的火把疯狂跳动,光影飞快变幻。
“抬起头。”
那声音毫无起伏,听不出说话人的情绪,颜卿卿僵硬地抬起头,看到了站在自己跟前的高大男人。
沈家世代从文,即使沈大公子这一辈弃文从武,依然长了一张清俊的脸,带着沈家特有的书卷气。
若换上锦衣私服,就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了。
然而,此时此刻,沈大公子一身武袍,将本就宽肩窄腰的身段,显得更加挺拔,每一处都昭显着力量。
他腰侧佩刀,背着光,一张脸半明半暗,微微垂着眼看向颜卿卿,目光幽深。
他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随着烛火的跳动忽明忽暗,形状多变,仿佛里面藏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随时都要跳出来,将旁人扑倒撕碎。
颜卿卿一开始还在装害怕,现在是真有点抖了——沈大公子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这变化有点大啊。
不过,正如百里无忌所说,沈家家风清正,桃李遍天下。就算沈大公子长歪了,应该也不至于忘了根本。
眼下她不是颜太后,只是一个无辜少女,她就不信他能一刀劈了她。
颜卿卿当机立断,雾雾朦朦的桃花眼迅速浮起一层水光,怯生生地看着他,一副怕得想哭又不敢流泪、想说又不敢吭声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的祸水之名。当年多少人愿意拜倒在她的罗裙之下。仁昭帝经常表示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只要她一撒娇,仁昭帝都对她千依百顺。
沈大公子果然一愣,微微动容。但是,不过瞬间的功夫,他眼神一凛,抬手按在了刀柄上,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妖孽。”
颜卿卿:“……”
什么?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沈大公子,你这有点不讲道理啊?
沈大公子上前一步,颜卿卿正想往一旁缩,忽然感到脚尖被什么轻轻顶了顶。脚背一沉,她低头一看,正好看到一只老鼠跳到她脚背上。
也不知道那老鼠在这狱中有什么奇遇,长得肥胖圆滚,毛色发亮,看起来日子过得非常不错。
颜卿卿见过朝堂厮杀,见过刀光剑影,但是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那霸气的身形,竟比她的鞋子还大。
黑不溜秋的老鼠歪了歪头,盯着颜卿卿。
颜卿卿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老鼠忽然吱吱两声,猛地顺着颜卿卿的脚背,飞快地往上窜。
“啊啊啊啊——!!!”颜卿卿尖叫不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整个人蹦了起来。那老鼠顿时滚落在干草上,却丝毫不怕人,又向她扑了过来。
颜卿卿都要被吓疯了,也来不及看清楚,慌不择路,一头就撞在了沈大公子身上。
沈大公子身板硬,被撞了也纹丝不动,只是皱着眉。反倒是颜卿卿,被沈大公子的身板反弹了回来,退了半步,脚下没站稳,又摔在了地上。
颜卿卿用手撑在地上,细嫩的掌心/被/干/草刮破了,疼得她倒抽冷气。原本还只是做做样子的泪光,当即就修成了泪珠,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而那可恶的老鼠,竟然还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苍天呐!!!颜卿卿在心底疯狂呐喊,狼狈不堪,顾不上疼痛,正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时,沈大公子出手了。
只见他“刷”的一声,反手抽出佩刀,干脆利落地将它掷了出去。
寒光一闪,佩刀带着强劲的力道,将那老鼠穿体而过,刀刃钉入地板三寸。那老鼠却没被一刀毙命,犹在挣扎,叫声凄厉。
佩刀仍嗡鸣不止,刀身微晃,颜卿卿起身时,几根发丝飘到刀刃边上,马上断了半截,悠悠落到干草上。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颜卿卿见识到了沈大公子武功不凡,佩刀还吹毛断发。
她被这老鼠和佩刀吓得不轻,脸色煞白,又觉得胃中一阵翻滚,连忙别开脸,抬起袖子掩住口鼻,然后飞快地站起来,“哒哒哒”地跑到牢笼的另一侧,与那老鼠拉开了最大距离。
沈大公子将刀拔了出来,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向颜卿卿。
惊魂未定的颜卿卿:“……”
沈大公子进一步,颜卿卿退一步。
沈大公子再进一步,颜卿卿只好又退一步。
等到沈大公子停下来时,颜卿卿已经被逼到了墙角。
沈大公子的手骨节分明,紧紧地握着佩刀刀柄,刀尖上还残留着血迹。他比颜卿卿高一大截,看向她时还得低头垂目。
他微微眯了眯眼。
终于找到她了,仿佛过去十七年的功夫,都是为了今天的相遇。
上一世,这妖后与一众权臣沆瀣一气,把持朝政,大夏风雨飘摇。他弹劾私吞军饷的丞相,却被定罪流放,死在了途中。他心有不甘,临死前唯有一个想法:若一切能重来,他沈少洲定要改变这该死的命运!
苍天有眼,他竟然真的重生了,而且还重生到他刚出生的时候。
上一世他身子羸弱,这辈子他从会走路就开始练武。
上一世从文无实权,甚至因此丧命,这辈子他文武双状元,甚至卡着皇帝被刺杀的时机,救驾有功,被封了宣平侯,接管神武军,一跃成为御前新贵。
然而他一打听,却发现颜家根本没有千金。
直到今晚,皇帝再次遇刺被救,刺客疑似逃入醉音阁,他下令将醉音阁所有人都带回来一一审查。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份名册,“乐师颜卿卿”五个大字,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难怪他找不到,敢情这妖后根本不是颜不易亲生的,只是因为那美貌,被颜家看中后收养,然后送入宫中迷惑皇帝!
他当即连刺客也不管了,直奔过来,终于见到了她。
沈少洲看着颜卿卿,眼底风暴积聚。
这桃花眼,这泪痣,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即使还未长开,却已见祸国殃民的雏形。
是她没错了。
沈少洲紧了紧手中的佩刀,骨节咯咯作响。
颜卿卿大气不敢出,后背紧紧抵着墙,看沈大公子眼中情绪翻滚,看他脸上阴晴不定,她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她不是怕死,但是她怕疼。
而且,这样死了一点都没有意义。
要不给沈大公子朗诵一下沈家家训?
沈少洲对家训倒背如流,上辈子正是死磕家训,自己一腔孤勇化作热血,救不了苍生,也救不了自己。
他的命运已然改变,他还要改变大夏的命运。
绝不能让大夏再次出现摄政妖后。
沈少洲抬起手,刀锋映出他带着杀气的双眼。
眼前的少女身子单薄,微微发抖,一张小脸毫无血色,更显得那双泪眼瞳仁漆黑,粼粼水光又蒙着一层雾气,即使抿唇不语,他却也从那双眼中,看出了说不尽道不完的委屈。
眼泪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滑落,吧嗒一声落在刀面上。
少女微弱地求饶:“大人……”
沈少洲的刀刃停在了她的心口前,却再也进不了分毫。
时隔十七年,他终于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却是与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上一世,给他定罪的声音慵懒又倨傲,每个尾音都仿佛带了一个淬毒的钩子,撩人又致命。
而此时,这一声“大人”却是紧张害怕又卑微,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落水的小奶猫,可怜弱小又无助。
眼前的少女还没落到颜家手中,还没入宫为妃,还没迷惑皇帝心智,更还没成为妖后,将大夏搅得腥风血雨。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醉音阁一个琴师,这般年幼,估计都还没开始登台。
沈少洲问自己:真的非杀不可吗?
他要的不过是改变大夏的命运,不过是阻止妖后的出现。
滥杀无辜,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颜卿卿一边抽噎,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沈大公子。半晌后,沈大公子的刀刃又微微逼近了一点点,胸口处的衣裳被压得凹进去了一点,颜卿卿感到了那尖锐的压迫感。
颜卿卿:“……”
不是吧?弄了半天,还是不能放过她吗?
半晌后,沈少洲终于缓缓开口道:“嫁给我,或者死。”
颜卿卿:???
这沈大公子的心,已经不是落入海底的针了,是天地宇宙间的一颗尘埃。
这个死亡选择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沈大公子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颜卿卿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心神俱震,一时间都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沈少洲上一世因为身体羸弱,不愿拖累好人家姑娘,所以终身未娶。到了这辈子,他自重生起就为逆袭做准备,一刻都不敢松懈,自然也无暇在这方面浪费时日。
妖后……不,颜卿卿就在眼前,可他下不了手。
杀不得,不能放,那他便自己收了,免得她入宫作乱。
沈少洲清秀俊朗,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被封了宣平侯,是很多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他在心中挣扎一番,才做出了这个决定,不料这颜卿卿竟然没有马上答应,他脸色一沉,声音冷硬:“我数三声。你若选不出,三声之后,我送你上路,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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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之宣平侯的秘密食谱#
德昭三年春,修贤馆新入学,各家小朋友开始互相认识。
没多久,大家开始三五成群结伴,只剩下三岁的沈少洲,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双手捧着一个竹筒,仰着头,咕咚咕咚地喝着里面的东西。
有孩子看他一个人怪可怜的,跑过去邀请他一起玩泥巴。
沈少洲喝完了最后一口,放下竹筒,“呵”了一声:“幼稚。”
那孩子看着他嘴上一圈白沫:“你还没断奶?”
沈少洲面无表情:“这是羊乳。”
对方挠了挠头,不是很明白断奶和羊乳有什么关系。
这沈少洲明明自己就还喝着奶,居然说他幼稚?
也许,就像家里的大人所说,三岁小孩儿总是这样不可理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