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母教子的‘良苦用心’,扭曲了一个孩子本可以正常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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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时,李明达等一行人方从福县县衙出发,骑着马奔回安州。
因大家刚刚都听太多哭声、吼声,这会子黄昏安静,凉风阵阵正觉得爽快,大家都不约而同得慢骑,边走边聊。
尉迟宝琪也便在这时,忍不住对付允之一案感慨。
“这事乍听之下,还真是有些离奇,叫人哭笑不得。但是细想想,像宫氏这样的女子,在咱们身边还真是多。为了盼子成材,想尽办法,无所不用其极。更有许多孩子,因受了苛严太过的管教,最终死于父母的棍棒之下。这付允之虽然没死在他母亲的责打之中,却也情同此状了,终还是因母教化之错而送了命。”
狄仁杰点头应和,“确实如此,如我们这般大家出身的孩子,倒还好些,书香簪缨,父辈都深谙教子之法,手段到底文雅些。但那些不懂这些的百姓家,或是迂腐只懂棍棒教子的人家,打孩子就是常事了。我之前在家读书的时候,真碰见一个,便是慈州刺史的长子,人死的时候才十岁。只因为我们子弟在一起作诗,他迟了些,作得也不好,挨了笑话,回头就被自觉丢面子的父母给打了。这还不算,转即又被打发去宗祠跪了两天,不吃不喝地,人出来的时候几乎半死,加之染了风寒,最后到底因这个身子受不住,死了。人走的时候,他父母哭是哭了,却——”
“却什么?”李明达偏首问。
狄仁杰忙恭谨道:“却是骂丧,未有一点悔意。满口只怨他们儿子狠心,没良心,这么早抛他们而去,害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哼,都是他们自己作的!才十岁,身体哪里受得住。我记得我十岁的时候,还饿着三天,就是一天五顿饭供着我,我也吃不饱。正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就是个无底洞。”尉迟宝琪气得抱不平道,“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父母,就不爱孩子!”
“一字‘孝’,大过天。”狄仁杰叹道。
“这自古以来都以孝为重,我们如此说道,会不会有些‘大逆不道’?”
尉迟宝琪转即见房遗直一直不说话,便特意策马凑到他身边,问他怎么看。
余下的众人也安静下来,侧耳等着听房遗直的想法。
“父母杖子致死,不责。”房遗直只述了这一句话。
众人愣了愣,竟都没话讲了。
律法如此,你能如何?
尉迟宝琪瘪了嘴,跟狄仁杰使了个眼色,忏悔自己就不该嘴巴欠去问房遗直。得了,好好一道可以被大家讨论一路的热菜,直接被房遗直一句话泼凉了,叫人没法再续前言。
尉迟宝琪不甘心,转即恭敬问李明达,“公主看呢?”
“你们回去跟梁公、郑公、赵公好生聊聊。”李明达笑道。
夕阳下余晖下,她的眸弯成了月牙形,清面似芙蓉花开,似若仙女临世,勾住了少年们的目光。
少年们自然也都听懂了公主的意思,这是要他们和朝廷几位说话分量重的权臣商量,改一改贞观律?这不大可能吧,还是说说就算了。
偏这时,房遗直跟他们道:“我负责梁公,剩下的,你们来。”
尉迟宝琪:“……”
狄仁杰:“……”
“这不公平,梁公是你爹啊,你自然好说话。而且,而且……”尉迟宝琪的话说到半截,就看向李明达,不知道该不该说后话。
“说吧,我们贵主早说了,私下里不必太过拘礼。”田邯缮笑道。
尉迟宝琪真不客气,立刻干脆道:“而且剩下的两位都却不好招惹,都没有梁公和善好相处。再说我和怀英是晚辈,哪里轮的上跟那二位说上话。”
“就是,宝琪这话我赞同。”狄仁杰附议,转即想起一人来,“不过说到郑公,倒是可以找叔玉。郑公一向最疼他,他说上两句最好用。”
“提起魏叔玉,我倒要问了,他不过晚你一日出发,怎的还没到?”尉迟宝琪道。
狄仁杰摇摇头,他可不清楚,他跟魏叔玉又不熟。
尉迟宝琪摸下巴叹:“想来是半路上因什么耽搁了,别出什么意外才好。若不然,我们派人去找找他?”
“等你担心,菜都凉了。程处弼已经带人去找了。”李明达道。
尉迟宝琪:“难怪今天没看到他,原来有事。”
“丢不了。”房遗直淡淡说一句,便道天色晚了,请问李明达是否要加快速度。
李明达点头,“是该快点了。我们何不比一比骑术,赶起路来也有趣儿点。都不许让着我,看看谁能赢。赢了的,可让输掉的三人每人答应一个不过分的要求。”
“那敢情好!”尉迟宝琪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他立刻握紧马鞭,然后活动了下手腕,“公主,那宝琪可就不让您了,刚刚好我有一件事要求公主。”
狄仁杰见状,也跃跃欲试,他倒是没什么欲求,不过有比试总是让人高兴。君子六艺,骑马可是重要的一项,他不能输。
房遗直攒眉有犹豫之态,对李明达嘱咐道:“安全为上。”
“开始!”李明达随即挥鞭飞驰而去。
尉迟宝琪和狄仁杰互看一眼,也立刻策马疾奔,紧追李明达。
房遗直这才挥鞭跟着走。
田邯缮等忙跟在后头。田邯缮的骑术却是不行,他忙招呼侍卫们赶紧跟上,注意保护公主的安全。
至安州城外三十丈远,李明达勒住了缰绳,紧随而至的是房遗直,再之后便是狄仁杰和尉迟宝琪。先后相差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三人到了地方后,忙下马,行礼拜服。对于尉迟宝琪和狄仁杰来说,这比试是真没相让,所以输的十分心愧。平时苦练六艺,自以为骑术不错,却没想到最终竟然比不过被养在深宫的贵公主。
“公主莫非在宫里经常练骑马?”尉迟宝琪问。
“偶尔。”李明达也跳下马,背着手看了眼她身后的房遗直,“你故意让我?”
房遗直敛眉行礼,表示没有。
李明达趁机又仔细观察一遍房遗直的神态,确定他在撒谎骗自己。她挑了下眉,略有不悦。说好比试不要相让,他还是让自己,莫非瞧不起她?
尉迟宝琪没关注这些,还在纠结李明达既然没有练习怎么骑术会这么好。他还想好奇地再问,却见公主已经召唤大家进城。
因天色晚了,城内宵禁,大街上没人,一行人骑着马走得倒也通畅,很快就回了吴王府。
就寝安歇前,尉迟宝琪又找了房遗直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晚上比试的事。
尉迟宝琪啧啧两声,指了指房遗直,“我是尽全力了,但你我可看清楚了,你在故意放水。房遗直啊房遗直,没想到你也有拍人马屁的一天。”
“我在后,可顾公主的安全。她若因此出了意外,大家会好?”房遗直淡淡反问。
尉迟宝琪怔了下,后怕地点点头。
……
至次日,房遗直便把案件的相关证供交给了吴王李恪。正在李恪着手下令处置之时,魏叔玉姗姗来迟,过来拜见。
李恪倒是仰慕魏征之名,对魏叔玉态度很好。不过因有事处置,便也没多留他。
魏叔玉随后就和房遗直、尉迟宝琪等人一起逛街吃酒,权算是对结案的庆祝。这时候,唯有魏叔玉和程处弼二人尚不知案情早已经发生了扭转。
当日下午,吴王张榜公示凶案经过,并同时上书奏报朝廷,对付允之处以极刑。付允之母宫氏因造谣皇家身份,按律也当论斩,但念其老迈,且往年做了许多善事,遂减轻对其处罚,徒二十年,发配岭南。
黄昏时,程处弼和魏叔玉游览白兆山归来之时,一进安州城便被榜上的消息所震惊了。待二人回了吴王府,细了解经过之后,才知这案子里的真正曲折。
魏叔玉倒有些心愧,他当初本就是故意等着案子结束了再来。目的倒不是为了躲案子,而是为了躲公主。不过也就是因为躲了公主,所以这案子他没法子参与。本来他人来时,案子结束了,就刚刚好,就以路上被意外耽搁为由,说来迟了,也没什么丢人可言。但而今案子出了新的转折,他却在这期间跑出去游山玩水,没有过问一句,了解一下基本案情,倒显得无能懒怠,有辱圣命了。
魏叔玉心愧不已,一面疑惑地看向程处弼,不解他为何没有将内情告诉自己。一面又踌躇,自己是否该给吴王、晋阳公主和房遗直致歉,这真是太丢人了。
“这事我不知情,想来是我找你那时,发生了逆转。”程处弼小声解释道。
魏叔玉便琢磨该道歉,步子刚有挪动,那厢就有侍卫来回禀,告知晋阳公主护卫长胡泽有动作了。
李明达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眼在院门口踌躇的程处弼和魏叔玉,心中明镜。却未多言,只吩咐程处弼去福县一趟,跟紧胡泽。
程处弼默然领命,即刻动身。
魏叔玉忙请示也要跟着程处弼去。
李明达对魏叔玉微微一笑,“你刚到安州,连日赶路必定乏累,还是早些歇息,便不劳烦了。”
魏叔玉噎了下,心知公主这是在故意讽刺他。他刚还和程处弼出去游玩,此刻又怎可能因为赶路劳累而去不了。
魏叔玉脸腾地红了,却也无处辩驳,只能依言应承。这时候房遗直等人也过来了,刚巧听到公主的话。
李明达到底善解人意,话锋一转,“况且此事与你们奉命所查的案子无关,是另一桩,乃是我们皇族内的事,外人不好插手。”
李明达此一句话,又解了魏叔玉的尴尬。
魏叔玉复而讨回了面子,心下感激晋阳公主,忙诚挚躬身感谢,随后安分地退下。
在旁冷眼观了经过的尉迟宝琪和狄仁杰都不禁佩服起公主的睿智聪慧,此举真是妙,既能点到了魏叔玉,让他自我警醒,又能让魏叔玉没那么丢面子,心存感激。
二人向公主回禀了后续案情之后,便告退。房遗直先行回房了,留尉迟宝琪和狄仁杰二人。
尉迟宝琪便忍不住佩服赞叹:“公主的厉害之处,非你我二人才智可比了。”
“帝王躬亲教诲,自然与你我的格局不同。”狄仁杰倒不觉得稀奇,他虽然和尉迟宝琪一样佩服公主,但有本质的不同。尉迟宝琪是惊奇一女人竟然有此睿智,所以才佩服。而狄仁杰则觉得公主有此才学是理所应该,他是单纯的佩服公主的才能,而非思虑什么公主为女人本该不如男人这件事。
尉迟宝琪搓搓下巴,想了下,然后拉着狄仁杰小声道:“叔玉在酒席上说的话,倒不是不可听。若圣人真打算在我们之中选一人尚主,你怎么想?”
“没怎么想,”狄仁杰嘴上如此说,但心跳莫名地加速,脸有点发烫,“真到有那一天的时候,谨遵圣命。反正我没得选,你有得选?”
尉迟宝琪怔了下,忙道:“我当然——也没得选。其实不瞒你,我觉得晋阳公主还挺好的,才貌兼具,端方可人……”
“啧,别到时候做了驸马没多久,还是管不住你那风流劲儿。”狄仁杰提醒道。
尉迟宝琪恍然大悟,“对啊,瞧我这脑子,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若让我为一株牡丹,而放弃了满山的野花,你说这划不划算?”
“从来不喜欢你打的比方。”狄仁杰蹙眉道,“女人不是你园子里养的花,也不是山上的野花。”
“开玩笑么,瞧你做什么这么认真呢。”尉迟宝琪揽住狄仁杰的肩,拍拍他道,“八字没一撇呢,你以为圣人会真瞧上你我这样?晋阳公主可是他最宝贝的女儿,我看除非遇到仙人般的人物,否则他老人家绝不会肯撒手。”
“别人不知,我看魏叔玉是没戏了,刚讨了公主的嫌。”尉迟宝琪又叹道。
狄仁杰瞪他一眼,“难不得遗直兄嫌你话多,你是真话多,尽是想些有的没的!”
“哈哈……”尉迟宝琪爽朗地笑起来。
二人随后摆了一小桌吃酒,至天晚些方各自分别回房歇息。
田邯缮端了刚刚煎好的茶放在李明达跟前,却见自家公主没有一点反应,还是倚着窗望着外头出神。
田邯缮真的发觉,他家公主从坠崖之后,就特别喜欢在窗边出神。这倒让他想起小时候老家养的一只猫,也喜欢蹲在窗边看着外头,真不知道它看什么,但就是喜欢坐在那里一直看。
公主当然不是猫,可公主每次在窗边发呆的时候,真有点像猫。而且她这时候的一双眼特别有神儿,也像是正在等鼠时猫的眼睛。
李明达听完尉迟宝琪和狄仁杰的对话之后,便提笔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个大大地叉。
“公主这是何意?”田邯缮不解问。
“叉掉一个。”李明达的回答已经是令田邯缮疑惑,不过李明达倒是很爽快,期待把所有人都叉掉的那天,然后让阿耶自己愁去。
至天大黑时,程处弼押解胡泽回来了。
一同押进王府的还有两大车铁箱。
夜里雾重,四处都保持着潮湿。所以运来的铁箱子上边角处都还挂着水,每个箱子上都上了锁,用铁链子捆了一圈,表面满了绿青苔。
程处弼打发人去回了公主之后,便当场打开了这些铁箱,里面盛放着无数铜钱,十几箱,算起来也该有十万数了。另有三个大箱子里套着小箱子,小箱子里包裹着蓑叶隔水,扒开叶子,里面还有三层很厚的羊皮,再打开后,就可见金银首饰珍珠玛瑙等等金贵之物。三小箱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