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地痛哭的泀沁,一直没发现有人走近。
直到一隻脚尖踏进泀沁印在地上的冗长影子。
有人!
该死的,泀沁猛地抬头,然后,全身血液冻结,因为,不是圃里,也不是阿卡,而是,在爆出的闪光下用阴影扭曲着面容的……,
桀蠕。
大意了!泀沁咒骂着,那明明就是皮硬血厚的侏儒,为何要期待一包火药库就能撂倒这个变态?
所以,快逃啊,问题是,稍早桀蠕抓住抡起泀沁的脚往地上猛砸了两次,于是,此刻,非人的重击与耗尽的肾上腺素已然让体内的气力断线,更别提从刚才就一直试着忽略的断骨剧痛,跟更糟的,手边能用的绘纹刻碟都在背包……已经炸烂的背包里,而她身上还只裹着一条斗篷?惊觉到自己已然一无所有的泀沁,这回真的被死亡的凌辱震住了,怎么办?她全身上下只剩不知为何仍紧攥在掌心的铜板?睡着前就一直握着的吗?好吧,㳳浬,帮我。
泀沁藏起一把沙子,看准了桀蠕的高度,等待适当的距离,女孩告诉自己,把沙撒进侏儒的眼中,趁他揉眼后退大叫的同时时,再将铜板甩进他大张的口里,然后跟着嚷完的吸气一起捲进气管,哽死你这个强姦犯?
只是,会有那么准又那么刚好?眾神啊!泀沁吼回心中尖叫的质疑,干吧……不!等等!
等等等等!她刚刚才从帐篷中逃出,桀蠕则从帐篷那里跟过来,而如果背包里的绘纹刻碟还在爆炸的话……,
那面对侏儒的她怎么会有影子?
闪光不是该从桀蠕身后爆出来?
而他脸上的皱纹怎能映着光影?
该死的那光是……,眾神吶……泀沁终于理解到身侧刮来的强风,捲着地上的沙、脸侧的发丝、厚重的水气水雾水点水滴、跟作恶多端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侏儒在闪电的强光下仰着头的同时还在脸上完完全全满出来的恐惧,三十原尺的绘纹啊,泀沁跟着转头看向背后,看向也会吓傻的侏儒到底在看什么。
但还会有什么呢?
折断的刻刀。
巨人!
泀沁直觉地想到绘纹,但遍地只有被吹跑的沙子。
刻碟呢?制服巨人的热熵只会让最厚重的铁片融掉,再者,刚才不就已经融掉了吗?
该死的,泀沁抽回摸着背包的手,背包早就没了!
那跑?巨人就在眼前,哪跑得掉?
怎么会这样?
怎么这么快就遇到巨人?不是说至少要走一百二十原里?
他们才走了两天,不过就四、五十……
不!
千分之四?被骗了!
泀沁这辈子从未像此刻如此惊恐,因为……
该死的丞相骗了我们!
第二次!
千分之四!辫子河的坡降怎么会是千分之四呢?
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十岁那年,在蛇河边?
****
「怎么了吗?」
跟㳳浬家租来的田地中,几个原点郡的技师对着挖了又填、填了又挖的渠道指指点点着,脸上尽是无解的愤怒与疑惑,直到-10+10县爵的女儿前来监督进度,「又来了?」技师头儿碎碎念着,一边不情愿的走上前:「大小姐,我们在……」
「叫我泀沁就好了,」那年才十岁的小女孩撇撇嘴。
「泀沁小姐。」
唉,「说吧,怎么啦?」
「不太尽如人意,」技师战战兢兢地回答:「还是那个问题,这几个月来,我们一再把渠道做成蛇河原始弯弯曲曲的模样,就像令尊提供的数据一模一样。」
「这样才能进一步模拟兴建堤防后对蛇河的影响?」听了这几个月的解释后,泀沁对技师的说词都能背了。当然,她也不想抱怨技师——他们都是认真到焦头烂额的老实人,但让人着实气愤的是,「结果还是做不出弯弯曲曲的蛇河?」
「没错,结果模拟的蛇河直直衝开弯曲的河道,」技师绞着手,「模型总是无法维持在千分之四的坡降,反倒在变陡成千分之八后稳定下来,变成跟我们原点郡的辫子河一样。」
呿,这就意味着老爸的做法是正确的?蜿蜒的蛇河就该用大堤约束成笔直?可恶!如此一来,假的水文形图又该如何造假?
但生气归生气,泀沁终究还是耐住了性子,毕竟,跟技师与工班磨了这么久的日子,就连她也明白这些人对自己的使命有着执着,而与这份执着后的担忧相比,她那份造假水文形图的执念根本算不上同一个层级,因为:
「你们担心再这样拖延下去,大堤真正的问题迟早会一发不可收拾?」
「是啊,这……,唉,该怎么说呢?」技师的五官全都挤成了忧虑,然后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嘖,还是跟我来吧。」
「老天吶,」泀沁对他的投鼠忌器感到了心惊,「我爸他不相信大堤有缺陷?」
但技师只是忧心忡忡地往大堤上头走去,口中喃喃地念着:「比那还糟啊,泀沁,县爵大人不相信的是……,」他一副大难临头似地抹着疲惫的脸:
「大堤有严重的缺陷。」
「什么?」
「吶,这里,这里……这……这……这这这这这,」技师在大堤靠河的那侧指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裂隙,有的大到都能塞进拳头……成人的拳头!「我们怀疑堤防下面的基础都空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泀沁发现自己的声音发颤。
技师指向位在大堤另一侧的实验渠道:「我们才挖一原尺深,就遇到了地下水位。本来嘛,这很正常,毕竟㳳浬家的地原本就是废河道。但问题是,」他再指回靠蛇河的这侧,「我们发现新河道被束直后,河床就开始向下侵蚀——堤防不断重覆损坏也是这个原因。但更糟的是,河床刷深后,水面也跟着降低,低到都比另一侧的地下水位还低了!水往低处流啊,所以河道以外的地下水,开始往河道里面渗透;于是,那里,堤防的基础开始渗水。」
泀沁看到了,大堤靠河道这侧的下方,正有一道道黄黄的泥水自裂隙渗出,而且,「水里头有土?」
「我们怀疑是堤防底下的土。」
泀沁皱起眉:「有多严重?」
「大堤底下就算没空,也正在被掏空了,于是大堤开始沉陷、变形,」技师抹去额头上的汗,「一大堆裂隙就是这样来的。」
「然后大堤就会完全溃决?」
「没错。」
「什么时候?」
「现在?明天?三年?五年?」技师的汗水都快流乾,「我怎么知道?但只有来场大水……顶多两场,就一定会坏。」
「坏?」泀沁直觉到技师正在避重就轻:「直说,再坏我都能接受!」
技师绞着手:「坏,就是溃堤,」然后,他又补充:「在大洪水时直接被冲毁、溃堤!」
「老天吶,」泀沁秒懂了严重性,毕竟这一点都不难,因为大堤两侧全是良田、人家,跟聚落,「我爸怎么讲?」
「用土把裂隙填回去,」脸色苍白的老技师顿了顿,「然后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所以你要越早完成渠道实验越好?」泀沁问。
「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模拟出正确的蜿蜒蛇河,这样才能盖上模拟的堤防,也才能继续模拟蛇河为何会刷深,也才能知道洪水如何冲坏堤防。」
「但现在模拟的蛇河却自己变直了?」
「没错,我们连第一步都做一出来。」技师开始扯头发。
「把设计图给我。」泀沁当机立断。
「这……。」技师却犹豫了。
搞什么毛?「我爸威胁你不准讲出去?」
「我的儿子……他……」
「带到㳳浬家,资料、孩子都是,我会低调的,以县爵女儿的名誉保证。」
「好,」技师咬了咬牙,毕竟泀沁会是好县爵,即便她才十岁,还要加上她那白痴的老爸在半年内就死掉的话,「明早就会准备好。」
只是,话虽讲得满,但面对那一大堆数据,从原始的蛇河测量、田地重划,直到实验渠道每天的工作日志……,嘖嘖嘖,即便泀沁把㳳浬家改装成实验场的工作站——这让家里又多了份收入,也让工作人员能随侍在侧,随时随地都有人能为这个小女孩解释各种专业名词,但……,「哇啊啊啊啊啊!」
「干么啦?」㳳浬吓到手中的弹簧掉满地。
「我搞不懂啦!」乱舞的纸张扰得室内灯火摇曳。
㳳浬捡拾着一地的文件,跟四散的齿轮,「那些东西又不是你该懂的。」
「还不是为了你们。」她的声音好委屈。
「对不起。」
但泀沁依旧哭丧着脸。
「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你又不懂,唉……,抱歉啦,」泀沁一脸歉然地接过整理好的纸张,「但你真的不懂,我是说,蛇河、流量、沙子那些事。」
㳳浬耸耸肩,坐回放大镜前,从新组装零件:「我是不懂,你也不用真正解释给我听,但找个人,把问题从头讲到尾,也许就能自己找到盲点了?」
「像你总是把怀錶拆解成零件一样?」
「嗯,」放大镜前的㳳浬连头都没抬:「有时是大了一号的轴心,或是装反的齿轮,又或是短了点的弹簧之类的,总之,反正就是那些见鬼的小错误。」
短?弹簧?泀沁好像想到了什么,然后……,那个什么就像弹开的弹簧一样不见了?
罢了罢了,泀沁撇撇嘴,就听㳳浬一次吧,反正资料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她整理好思绪,为㳳浬——也为自己——把蛇河的事从头到尾解释了一次。
最后,「总之呢,我们想要先做出蛇河的模型,然后装上堤防的模型,就能模拟堤防对蛇河的影响了。所以,老爸把蛇河规画前的样子告诉技师——河面有多宽、水位有多深、流路有多弯、河道有多陡等等类类的,这些呢,都是老爸派人亲自量出来的资料,不得不说啦,怹老人家算起帐来还是有板有眼的。总之,技师照老爸给的资料依样画葫芦,做出蜿蜒的蛇河模型,然后引入河水,结果呢?弯曲的实验河道被冲开,变得又陡又直,一点也不像平缓又蜿蜒的蛇河。」
㳳浬听到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可能有,但也说不准。」
「吭?」㳳浬挑眉。
「技师在几次的实验中观察到一些现象。」泀沁翻找起报告,「嗯……,吶,这儿!技师写到……加沙……叭喇叭喇……变多……吶!这里:《如果河水流量不改变,然后在河道模型里加沙,那么河道就会变陡》。而且,等等……,有了!」泀沁在纸页上画着:
「《结论就是,不在水里加沙,河道就会变缓变弯。往水里加沙,河道就会变陡变直》。」
「所以,这就是结论?」
「没错!」一脸认真。
「技师发现这些?」小男孩一点也不敢相信:
「这些我们小时候玩沙就知道了!」
「喂!」女孩跳起来,「人家技师真正在行的是如何盖墙而不让人被压死!被抓来修大堤还是因为他土墙修得好!发现加沙会让河川变直还是变弯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
「好啦好啦。」㳳浬连忙安抚。
但一点都没用,「你小时候玩沙就知道了?」泀沁模仿得惟妙惟肖,「你要真知道了,怎么没去写一本书啊?」
唉,有时泀沁的酸言凉语还真时满伤人的,但至少,㳳浬明白女孩的性子,只要随便提个点子,就能转移她的注意力。「所以照你说,加沙变陡变直、没沙变缓变弯,那反过来说也行吗?」
「你到底在讲什么?」只是狂暴的小溪可不是那么好敷衍的。
「就是技师在报告里的意思啊,如果加了沙,河道就会变陡变直;那反过来说,」㳳浬祈祷着自己知到自己在说什么:
「河道变陡变直,就是水里的沙变浓了?」
「你在讲什么鬼啊?」女孩的脸都气……,「等等,你说什么?」
「啊?变陡变直,因为沙变浓?」
该死的,又直又短的弹簧啊!
泀沁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