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到了沈宝用出调惩司的日子。放她出去的不是杨嬷嬷,而是李嬷嬷,沈宝用被带去了勤安殿。
这是沈宝用第一次来到皇宫中心,见到全天下最辉煌最威严的宫殿。而在沈宝用看来,这与太子别院里的那个“暗洞”没有什么区别,里面住着的是同样的怪物。
沈宝用被冯大么亲自引入殿内,这是冯总管头一次见到这位沈姑娘。上次她在调惩司往外跑被阿感大人拦住送回,冯大么不敢抬头看。当时皇上已是极怒,他唯有小心谨慎,生怕触了霉头,所以只看到了女子的裙角。
这时再见,裙角还是那个裙角,可眼里入了沈姑娘的容貌后,这裙角都似不一般起来。他就说,能被皇上这样上心在乎的,果然是国色天香。
他依然不敢多看,只默默地把人往殿内领,然后通报:“圣上,沈姑娘到了。”
薄且一挥手,冯大么带着屋里侍候的内侍与宫女下去了。
沈宝用跪下行礼,薄且打量她,哪里也看不出这是个孕妇,她还是那么的瘦,那日摸上她的肚子,也是平凹下去的,谁能想到那里会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孽种。
薄且站起来,拿着一张纸走到她面前,他把纸张丢到沈宝用身上:“你自己看。”
轻飘飘的一张纸落在沈宝用面前,她捡起来看,竟是陈松亲笔所书的退婚书。
知道这一定是薄且逼他写的,但沈宝用阅之还是会有些难过,可又想到这是陈松写的,一下子这张纸变得亲切起来,珍贵起来,她改捏为捧,贪婪地看着落款处,陈松那两个字。
赌物思人,沈宝用连眼神都柔和了起来。她低着头,薄且看不到她表情的变化。
他在上方,阴沉沉地道:“沈宝用,他不要你了,朕也不要了。”
北三宫顾名思义位于皇宫的最北边,此三宫的宫女与宦官位于整个皇宫的最底层,干的是最累最脏的活儿。
皇宫的光鲜亮丽不是天生得来,还是要靠人来维护的,不体面的活儿总要有人来做。但北三宫的奴婢们连维护皇宫鲜亮的资格都没有,他们维护的是那些近身能接近贵人的侍者的光鲜亮丽。
三宫其中一宫是净夜处,是专门清洗奴婢们用过的恭桶的地方,另外一宫叫掸灰房,掌管的是宫中得脸奴婢们出恭时使到的炭灰,以及炭灰的清理差事,最后一宫为浣衣局,所有宫女宦官的内外衣物的清洗都是由这里的奴婢来完成。
以上三个地方,哪怕是主子的夜香、炭灰、脏衣都没有接触的资格,他们服侍的是伺候这些贵人的奴婢。
是以,北三宫在皇宫里是最没地位的存在,干最脏的活儿,拿最少的俸,享最差的吃穿用。但凡有一点办法,这里的人宁可出宫去外面富商家为奴都比在这里强。
如沈宝用从不知调惩司第一次见勤安殿一样,这个北三宫于她来说也是第一次听说与见到。
那日,她一边道着:“陛下说得对,妾不值得,”一边想把陈松亲笔的退婚书收进袖中。
不想薄且照着她的肩膀踹了一脚,她向后倒去,好在整个勤安殿都铺了波斯毯,没有摔疼,只肩膀疼了一下,好运的是,薄且踹的不是她有旧伤的那边肩膀。若是换了另一边,该又要旧疾复发了。
薄且当时还命令道:“拾起来。”
沈宝用重新跪好,把退婚书捡在手里,看薄且朝她伸出手来,她把纸张交回到他手上。薄且回去坐到椅子里,然后把她贬到了北三宫。
北三宫,一个沈宝用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没容她多想,薄且呵斥道:“滚出去。”
不管那是哪里,总比她被关在别院如暗洞的那个内室,还有阴邪的调惩司强吧。
对沈宝用来说,这三个字如闻大赦,她利索地行了个礼,起身后退两步然后快速地扭身离开。
她就没一个顺他心的地方,被贬到北三宫那种地方去,不求情不说反而跑得比兔子都快。杀不得,堕不得,就连看出她的意图,勃然而怒踹出去的那一脚,想的都是避开她曾受过伤的胳膊。
薄且双目似燃有火苗,他闭了会儿眼,才慢慢地把所有情绪压了下去。
殿外,大殿的台阶上,沈宝用这才有精神问冯大么:“您知道北三宫是做什么的吗?”
沈宝用之所以开口向头一次见到的内侍提问,是因为冯总管不像调惩司那些嬷嬷,看着就渗人。这位内侍官笑眯眯地,带她进殿时还温和地提醒她小心脚下。
冯总管一听北三宫楞了一下,那地方可不是人去的。
好多年前了,先帝那时的福贵人身边的一等宫婢,因主子赐的一件衣服被北三宫浣衣局的奴婢洗坏了,她就借题发挥,硬是把那个小宫女打死了。可见北三宫的奴婢命有多贱,他们的死活没有人在意。
冯总管不知圣上意欲何为,这位沈姑娘为什么会问那种地方,他只道:“在宫里的最北边,那里由净夜处、掸灰房还有浣衣局组成。”
沈宝用听着像是宫中奴婢干活的地方,她心里踏实了一点儿,不再是凋惩司那样的地方就好,干活她倒是不怕的。
此刻,沈宝用站在北三宫前,送她来的人傲慢地朝接她的宫人道:“就这一个,名册在这。”
宫人接过名册,半福了下:“宫娥您慢走。”
送沈玉用来的宫女理都不理,满脸嫌恶地扭头就走。这宫人待宫女一走,转头一对上沈宝用,一抹惊讶一闪而过,然后昂了下头道:“跟我来吧。”
沈宝用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穿过一重味道不好的院子,又走了好一会儿,她们来到一个小院子里。
宫人进到屋内,这里有一面大架子,还有一张书案几把椅子,宫人先是把沈宝用的名册放到架子上,然后坐下问:“你多大了?”
沈宝用:“十七。”
又问:“以前在哪当值,怎么来的这里?”
沈宝用不想说调惩司的过往,只道:“妾也不知道怎么,”
宫人打断她:“这里都是奴婢,哪来的妾,你这都哪学来的规矩。”
刚被杨嬷嬷养成的习惯又要改了,沈宝用正想再说,宫人抢话道:“咱们这最不怕的就是有傲气的人,别管来时多不服,待上一阵就都老实了,什么气儿都没有了。”
“我也不与你废话,你待上几日就都知道了,如今只有浣衣局还有空缺,你去那里报道吧。”
宫人见沈宝用不懂规矩,又长了这样的一张脸,不用问肯定被人看不惯被报团整治,挤兑到这里来的。
不问自然是最好,沈宝用从宫人手里拿过一个牌子,她问:“您怎么称呼?”
宫人道:“我是北三宫的尚留,你以后随大家叫我李尚留就好。浣衣局是由崔内侍管领,你找他就好。”
沈宝用又问了浣衣局在哪里,然后拿着牌子朝那里走去。
按崔尚留所说的位置,沈宝用刚一进去就知道自己找对了,这里满是皂角与潮湿的味道。
沈宝用穿过一排晾衣杆架来到后面的房子前,她刚要进去,就从里面出来一个内侍,白净微胖,他冲着一个婢女嚷嚷:“你那点小心思我能不知道,我看北三宫你也不用待了,直接去乱岗好了。”
乱岗就在北三宫这边的宫墙外,犯了错死掉的没有家人接尸的宫人都会被扔到那里,再由专门清理的人员集中掩埋,可谓是连个入土为安都是奢侈。
那婢女直叩头:“承管事,奴婢再也不敢了,您饶我一回。”
被称为承管事的人:“我饶你,谁饶我啊,拉下去。”
两个内侍随即站出来把人拉走了。承管事拍了拍手,正要大声说些什么,忽然看到沈宝用这个生面孔。
他把要说的咽了下去,先问道:“你哪来的?”
沈宝用:“从李尚留那里过来的,这是我的牌子。”
承管事接过来一看,然后道:“新来的,倒也好。本来就有缺,现在又拉走一个,正好你补上。”
然后他站在屋门正中,大声地呵斥威胁了一通,说完环视四周问道:“都听明白了吗?”
所有浣衣局的奴婢全部答道:“奴婢们听明白了。”
沈宝用感受着承管事的目光要朝她看过来,她赶紧跟上:“奴婢明白。”
因为浣衣局接二连三地少了人手,沈宝用马上就接手了差事。
一名叫做予欣的宫婢拉她来到一处角落,指着一人多高的大罐道:“这里的衣服要在天黑前洗了晾了,今夜无雨,一宿的时间就会干了,然后要马上撤下来,否则后面的衣物没有地方晾了。咱们这里要求的就是速度快,跟甲厢的没法比,她们那里可以慢一些。”
沈宝用问:“为什么不一样?”
予欣道:“别看咱们这里洗的都是宫人的衣服,但宫人与宫人也是有所不同的,就这样说吧,等级高的宫人,以及咱们这里李尚留及另三位管事的衣物都是要拿到甲厢去洗的,咱们这里洗的都是低等级宫人的衣物。这类宫人数量众多,比起高等级的没那么讲究,所以差不多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速度。”
她这样一说沈宝用就明白了,予欣又道:“快点的吧,这些洗不完晾不上,你晚上就算是不吃饭也得给我洗完了。”
沈宝用从没洗过这么多的衣服,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天黑前就能办完的,她只得从大罐里拿出一件衣物,坐在小板凳里,把衣物放到大盆中浸湿。
手刚入到水中,哪怕是在夏末,沈宝用还是被冰了一下,这里用的井水可真凉。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洗得多了也就适应了,感觉不到那种凉意,主要是现在这个季节还好,白日晒了太阳还是会热到出汗。
沈宝用不敢想随着气候的变化,这水要冰到什么程度,她下意识地捂了下小腹,只能劝自己走一步算一步。
至少现在的结果比她刚知道有孕时要好得多,她本以来,薄且会对她与陈松痛下杀手,她已做好一家三口去地府团聚的准备了。但没想到,薄且竟被她唬住,只是把她贬来了宫中最艰苦的地方。
沈宝用小时候洗过衣服,五岁前帮亲娘洗过,流浪后,在小河里也洗过,后来被收养,直到现在就再没洗过了。
衣服她倒是会洗,这没什么难的,只是她从来没洗过这么多。放脏衣服的大缸本就不小,洗过几件过来沈宝用发现,这里的脏衣不是虚虚浮浮地装在里面的,而是压实了放的。
沈宝用晾满眼前的一条杆子后,她大概知道,想在天黑前洗完这些根本不可能,就算如那个叫予欣的所说,不用洗得太仔细,也是完不成的。
一直洗到太阳落山,气温没有白日里那么高了,沈宝用再次感到了手凉,她停下来把手擦净,缓了缓。
终于都洗完后,天早就全黑了下来。沈宝用问了人,哪里有饭吃,对方指着远处的房子:“膳房在那,我们都在那里吃的。”
沈宝用谢过对方往膳房而去。里面有好几张桌子,但每个桌子都是空的,上面连个空碗都没有。
若是以前少吃一顿于沈宝用来说不算什么,她最大的本事就是擅于忍饥挨饿,要不早在行乞的时候就饿死了。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可以挨饿,她肚里的那个不行。
沈宝用又找到了厨房,但门锁着,里面的灯也是黑着的。沈宝用环顾四周,竟是找不到一个人。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她身边是有人的。玺儿看着沈宝用站在月光下不肯回屋,看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本来等到沈宝用回屋入睡,玺儿这一天的差事就结束,可以去休息了。但此刻沈宝用不回去睡觉,玺儿就得一直盯着她。
低着头的沈宝用在想,以前她只要对自己负责就好,饿了痛了累了自己抗过去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她心里有愧,甚至开始自责,她心里暗道:你怎么这么不会投胎啊,刚来就要跟着我挨饿,阿娘对不起你,你竟是还不如我呢,想我阿娘怀我的时候,我爹还没有滥赌成性,阿娘是不会怀着我的时候吃不上饭的。
沈宝用自艾自怜后,她还不死心,开始研究起厨房大门的锁来。流浪的时候旁门佐道学了不少,多年不用,不想这时又捡了起来。
可惜工具不趁手,加之这锁老锈的厉害,反而是最不好开的那一种。远处还时不时传来熄灯灭火的声音,沈宝用最终放弃了。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安慰自己,好在只是一顿,明早她多吃点或是留点干粮下来以防万一。
予欣之前带她看了晚上睡觉的地方,沈宝用找到后,见里面已黑了灯,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刚要上榻,就听予欣小声对她说:“没吃到饭吧。”
沈宝用点头,正要以为予欣会兴灾乐祸,不想她拉了自己一下道:“跟我来。”
沈宝用跟她出去,予欣找了个角落,从怀里掏出饼子,饼子里还夹了片肴肉。
沈宝用看了对方一眼,轻轻地道了声谢,接过来开始吃了起来。她听予欣说:“你别怪我,这里每一个新来的都要走上这一遭,我刚来时也是这样被欺负的,所以才特意给你留了一份吃的。”
予欣又说:“唉,比起甲厢来,咱们这是苦了一些,甲厢那里就好多了,你想啊,给大奴们洗衣服的,多少能落点好处,听说她们那还有点心吃呢。”
沈宝用虽然很饿,但吃得很慢,在予欣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她。待对方说完,她也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一个饼子吃完,两个人再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去。
之前暗处的玺儿本来都要走了的,但见屋门又打开了,见沈宝用与另一位宫人走了出来,一下子又把她定住了。
待这次她们真的回去睡了,玺儿这才离开北三宫。玺儿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好像没什么要报给圣上的,且圣上也没说要天天禀报,于是玺儿决定今日是平安平静的一天,她无需上禀。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北三宫的人就要起床了,这还是因为在夏末,冬日里,天没亮就要起的。
沈宝用想不到的是,就因为昨日她吃的那个饼,今天就惹出了事情来。
北三宫条件艰苦,来这里做饭的厨娘油水比起其他地方的厨房少了很多。所以,她们严苛地控制着放膳量,一片肉一个饼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