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佃户们交租子,赵文曲发现地契的数目对不上,便来老太太这里问原因。
“这……”赵老太太眼神闪烁,支吾起来。
少的那一百亩的地契,在陈家村的村正手里。只要再过两三个月,如果赵文曲仍旧不怎么进赌坊,那一百亩地契就再也收不回来,要给陈家那个丫头了。
但这怎么能对赵文曲说呢?万万不能说的。赵老太太试图掩藏,但赵文曲不是个傻的,相反他正值壮年,头脑清楚,非常能干。没几日就弄明白那一百亩地契的下落,以及整件事的经过。
“你,你算计我!”得知真相,赵文曲羞怒交加,目露愤恨,难以相信自己被人玩弄在手心里,而且是亲娘伙同外人一块儿!
赵老太太着急道:“怎么是算计你?你这是什么话?如果你好好儿的,我用得着费这番工夫?你以为一百亩地契给出去,我不心疼的?”
赵文曲听不进去。他只想着自己回头了,想要忘记从前,珍惜光阴,珍惜人生,孝敬母亲,做个人。可是,背后的真相竟然如此不堪。
“文曲,你去哪儿?!”赵老太太惊叫道。
赵文曲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门。
他心里攒着火,不发泄出来,浑身要炸了。
“是你给我娘出的主意?!”赵文曲来到陈家村,把陈宝音从学堂里叫出来道。
他脸色阴沉,没有一丝儿笑意,吓人得紧。陈宝音不慌不忙,看着他道:“怎么,想赖账?”
老太太居然露馅儿了,陈宝音意外又不意外。不管怎么样,那一百亩地,她没打算放手。
望着身前少女镇静的模样,赵文曲不由得想起之前几次见面,她表现出来的“无辜”“不知情”。
“真没想到,我看走了眼。”赵文曲盯着她说。
陈宝音轻轻抚摸着戒尺,说道:“我受雇于令堂,非本意,还请赵公子见谅。”
赵文曲抿紧了唇。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怪不得她,因为雇佣她的,是他母亲。想让他改邪归正的,也是他母亲。押着他,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的,还是他母亲。
他怪不到她身上,读的圣贤书告诉他,不应该迁怒于她,她只是出了个主意。
“轰隆——”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乌云,雷声炸响,眼看大雨即将倾盆。
赵文曲看着她道:“你觉得我应该放过你?”
“赵公子,”陈宝音摇摇头,看着他说:“你可以不放过我,但我也不会站在这任由你欺负。大家各凭本事。”
滴答。
第一滴雨水很快落下来,打湿了赵文曲的脸。他往树下走了走,背过手,看向远方:“你想过吗,我再次烂赌,你的一百亩良田就泡汤了。”
“想过。”陈宝音也往树下走了走,“令堂不会允许。”
赵老太太很心疼儿子,从前是舍不得管教,但是一百亩良田许出去,她就舍得了。
而且,赵老太太不糊涂,她很明白管教赵文曲的机会不多了。她年纪大了,赵家的家业也不如从前丰厚了,管教赵文曲,迫在眉睫。否则,也不会找到陈宝音。
只要赵老太太狠得下心,赵文曲就跑不出她的手掌心,这是陈宝音的底气。
“呵。”赵文曲发出一声自嘲。
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改邪归正。
噼里啪啦,雨越下越大。
“站树下容易遭雷劈。”陈宝音快速道,“赵公子若无他事,恕我先告退。”
赵文曲一句“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就这么含在嘴边。
“没了。”他转头去看雨幕。
陈宝音见他气冲冲来,却只是说了几句算不得狠话的狠话,便劝了一句:“赵公子也不要站在树下了,可来学堂避雨。”
赵文曲没回答她。
陈宝音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顶着大雨跑回学堂。留下赵文曲,站在树下,渐渐身上衣衫被漏下来的雨水打湿。
他一动不动,望着被雨水模糊的世界,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他心怀羞涩与欢喜地回到家,却被父亲叫到书房,说:“那是个骗子!”
他喜欢的姑娘,不是良家女子,而是个惯骗。他不是第一个被她骗的人,在他之前还有好些人被骗。
他失落极了,心里很难过,不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了十几日,才终于缓过来,重新走出房门。
但世界变了。他一出来,就听到一个噩耗,那个骗子姑娘死了,是被她的同伴杀人夺财。他震惊不已,又愤怒又伤心,要为她讨公道。
父亲让他不要管,他不听,非要查这件事。却从老仆那里得知,正是父亲让那个同伴生出歹意。
“为什么?!”他不理解,冲去问父亲。
时隔好些年,赵文曲仍旧记得父亲坐在阴暗的书房里,冷酷的表情:“因为你。”
赵文曲大受打击,他只是被骗了一下,没蒙受什么损失,只是些许伤心和钱财罢了,根本不恨那名女子,可是父亲却害了她性命。
他开始做噩梦,总能看见姑娘血淋淋的样子,让他偿命。父亲训斥他,责备他没出息,妇人之仁,胆小如鼠。
“那是一条人命!”赵文曲发觉父亲真可怕,连爹都不叫了,不愿意跟他说话。
书也不读了,读不下去,不知道怎么读。书里教人要孝顺,也教人要正直无私大义灭亲,他怨恨父亲的狠毒,又没办法真的告他,痛苦之下学会了喝酒。
父亲很生气,不许他喝酒,整日指着他骂。骂他没出息,活该被女人骗。他叛逆心起,不仅喝酒,还开始赌钱,逛青楼,做一些很不像样的事。
他不是想要一个出息的儿子吗?不惜害人一条性命。他偏不让他如愿!他就是个混蛋,他一辈子只有个混蛋儿子!
娘劝他,老仆也劝他,可赵文曲听不进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毁了,他清白的手上被迫沾了人命,还怎么读书,怎么上进?他也很痛苦。
父亲对他很失望,把他拖回家,关在屋里打。没用,又把他见过的青楼女子叫到家里来,站在门外说他的坏话,说她们只是看上他的银子,他其实一无是处。
等他被羞辱完,父亲才站在门外,说道:“那些女人都不值得,你快些振作起来,爹为你娶一良妇……”
呵呵。他在屋里,无声低笑。
振兴赵家?有他在一日,赵家就振兴不起来。他要老头子亲眼看着,他如何让赵家败落!
只可惜,老头子命短,同年摔在田埂上,摔下去就没起来。
赵文曲每年都给他烧纸,告诉他自己又做了什么混账事,问他欣慰不欣慰?
“赵公子,避避雨吧。”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雨幕,赵文曲回神,转头去瞧。
就见少女举着一把伞朝他跑来。
鞋子踩进泥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接过来,说道:“地契不可能给你,改日我让人送银两来。”
撑开伞,走入雨幕中。
他恨母亲袖手旁观、助纣为虐,恨了这些年,够了。
第90章 准备
没过两日, 赵文曲让人送来八百两银票。
一百亩地的地契,被他收回去了,用八百两银子来补上。
那是一大片良田,有银子都不一定买得到的良田, 他如今不浑浑噩噩过日子了, 便不肯再糟践田产。
也不肯老老实实做交易。八百两银子,买不来这么一大片良田, 只能买到同等面积的次田。他以精明又奸诈的面目为这件事收了尾, 但陈宝音没去跟他讨价还价,而是收下了。
“娘, 银票。”她在只有杜金花的时候,将一沓银票给她看, “八百两呢!”
这件事收了尾, 自然要给杜金花说一声。陈宝音一张一张数着银票,嘻嘻笑着,问杜金花:“这么多银子, 咋花呢?”
杜金花捂着心口, 说不出话来。眼睛发直,盯着那一沓银票,只觉得眼前发晕。
老天爷, 多,多少来着?
“还不到一年, ”杜金花嘴唇颤抖着, “赵家就这么轻易认了?”
咋就认了?杜金花都不敢想, 赵家居然会老实认下。不管是一百亩地, 还是八百两银子, 这都是叫人想也不敢想的财富!杜金花以为, 他们会赖账,想方设法不给。谁想到,他们不仅没有赖账,还提前给了?
“给了还不好啊?”陈宝音笑道。
衙门里过了手续的,是他想不认就能不认的?再说,她之前就跟赵文曲说过,他尽管使手段,她可不会任由他耍赖。
“八百两,八百两……”杜金花伸出手,想碰那一沓银票,又不敢。担心这是一场梦,一碰就醒了。也担心那一沓银票金贵易碎,一碰就坏了。
她颤抖着收回手,说道:“你收着,宝丫儿,你收着。”
这是宝丫儿挣的银子,她自己收着,别再给家里了。
“不许跟人说!”杜金花严肃道,“听见没有?不许跟你爹说,也不许跟你哥嫂说,就咱俩知道,明白不?”
跟赵家约定的事,原本也没告诉别人,当时为了封口保密,自始至终就陈宝音、杜金花、村正知道。村正不会多嘴,杜金花更不会跟人说了。
她在心里想着,这八百两银子,可以给闺女做嫁妆,捏在手里,当私房银子,以后嫁给什么人都不会受委屈了。
“那不行。”陈宝音叠起银票,用帕子包起来,说道:“咱得花出去。”
杜金花气得,顿时睁大眼睛,抬手就想打她:“你,你花啥花!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手里捏不住银子!你这个败家玩意儿,你真是要气死我!”
但她手没力气,哆嗦着拍不下去,只能用力瞪着闺女。
陈宝音笑笑,偎到她身上,说道:“娘,钱财招人眼,咱家现在还守不住财呢。”
“守不住啥?谁知道咱家有银子?村正不会说!”杜金花道,“坏人好事,要损阴德的!”
陈宝音便道:“咱家会有银子的。二哥说了,要在镇上租个铺子,把吃食生意做大。以后,都会知道咱家有银子的。”
“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不能没有帮衬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陈宝音又说道,“以后全村的人都帮衬咱们,娘说好不好?”
杜金花听着不对,皱眉道:“你要干啥?”
陈宝音便笑道:“花钱!”
把自己的打算一说,杜金花立刻捂着胸口,两眼翻白,整个人往床上倒。
“娘,娘。”陈宝音摇晃她,笑着说道:“那我出门了。”
杜金花抓住她的手,用气声说道:“不许去,不许去。”
陈宝音趴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叭”的一声,然后脚步轻快地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