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听越躁,越躁越热,越热则越发气短头昏。
手中酸果甜糕未能递出,张湍微微愣神。她吐出的短促沉闷的两个字中,满是厌烦,亦显出些气虚之状。看她恹恹无神之貌,张湍内心踟蹰,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仲询已寻隙赶来,抢在张湍之前向赵令僖道:“启禀公主,营地已经清出,先搭了间凉棚布置着,公主是否要移步营地?”
赵令僖提起兴致,将张湍留在原地,自己快步往营地行去。
凉棚布置简陋,但遮阳歇脚已足够用。棚下不知是谁寻来的岩石,表面平整可作桌几,摆上茶盏鲜花,别有韵味。她在桌几旁坐下,手臂轻搭石面,丝丝凉意袭来,解去几分心中烦躁。
她的面上再现笑意,添几分悠然惬意问着:“狩猎如何安排?”
仲询全然一副主事模样,笑呵呵回话:“回公主的话,后方队伍正在清点弓箭数目,队中有不少兄弟跃跃欲试,等着给公主猎狼呢!现在只等弓箭数目清点完毕,由公主定下人数,分领了弓箭就可开始狩猎比赛。”
这个消息令她十分满意,虽无明确指派,但狩猎安排几乎已全数交由仲询处理。仲询不负所望,跑前跑后,四处催促,只为能早早开始狩猎比赛。另一小队人就地取材,仔细布置营地,营地很快便具雏形。
队中上下,皆在为狩猎之事忙碌。
张湍手捧盘盏,静立树下许久,在次狐来时归还盘盏,表过歉意后,直奔向后方负责督促清点弓箭的丁渔。
丁渔靠着一丝心狠,在旁人尚在瑟瑟之时,遵赵令僖之命剜去晏别枝右眼,得以快速升官,继任副指挥使一职。因着官职来得并不光彩,队中少有人尊他敬他,又因有原东晖坐镇,更无人真心实意听命于他。海夕谷中,原东晖受八十杖刑,丁渔原在窃喜,以为从今往后可取而代之。不料只一日功夫,他尚未施展拳脚,竟又冒出个仲询来,仗着狩猎之事在队中指手画脚。
张湍到时,丁渔正因心中积怨,一腔怒火正如数发泄在一名稍有错漏的护卫身上。经人提醒,丁渔瞥一眼身后张湍,又呵斥几句后将人撵去,这才转身与张湍互相见礼。
“丁指挥使,可否借一步说话?”
丁渔扶了扶腰间兵刃,扯下盔帽丢上装载弓箭的板车,随张湍一同走向一株老树下。丁渔先行开口,满不耐烦道:“张大人有什?????么要说,赶紧的。公主等着弓箭分发出去猎狼,耽误不得。”
“湍正为此事而来。”张湍言辞恳切道,“公主要在林中狩猎,队伍弓箭分配全仗丁指挥使一人。不知丁指挥使可否在供给时存下三成箭矢,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丁渔初时不明所以,细细琢磨之后,恍然大悟,当即怒道:“你让我私藏弓箭?想害我不成!”
“丁指挥使误会,湍绝无害人之心。”张湍耐心解释,却未将刺杀之事挑明,另寻出一个妥善的理由劝说:“回京途中,公主偏爱游山玩水,倘若不幸遭遇山匪盗贼,保留这三成箭矢便可派上用场。倘若今日为狩猎耗尽箭矢,来日若遭遇险情,便只能近身搏杀,刀光剑影便在公主身畔,丁指挥使又岂能安心?”
如他所言,备有弓箭,可在远程攻守。若无弓箭,遭人围堵,拼杀战场便会近在公主眼前。刀剑无眼,倘若伤了一分一毫,丁渔作为队中副指挥使难辞其咎,届时下场不容乐观。
丁渔听张湍分析过后,心中犯起嘀咕,只怕张湍所言成真,来日担上罪责葬送性命。可若依张湍所言,藏下三成箭矢,一旦赵令僖知晓,他同样要担罪责。
“这事儿不太好办。”丁渔为难道,“我刚刚才令人将弓箭数目清点清楚,马上就要分发下去,这会儿藏三成,不好交代啊。”
张湍凝眉思忖,得了主意:“既然公主宣令狩猎为试,湍自不会扫公主兴致,愿领弓箭参与其中。另有押送官差五名,亦会随湍一同狩猎。烦请丁指挥使分发箭矢之时,多配些许,也好叫湍能多得些猎物。”
借狩猎之名,藏下弓箭,即便东窗事发,也会有张湍顶罪,丁渔心中直呼妙极,击掌赞道:“这就太好了,张大人放心,箭矢数目绝不亏待了大人,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不等张湍道谢,丁渔便折回板车边上,正遇上来催促进展的仲询。
仲询队首队尾来回奔波,大汗淋漓,却无丝毫疲态,焦急催问丁渔弓箭数目,语调轻扬,任谁都能听出他心情舒畅。
“数目已经点清,弩机三十张,各配弩箭五十;角弓一百,箭矢五千。”丁渔随意摆弄着板车上的□□,不肯正眼去看仲询,语调尤为敷衍道:“抽一百人狩猎,各配五十支箭,足够用了。不过刚刚张大人来找我说情,想多配点儿箭。”
仲询一来便得知丁渔与张湍往僻静处叙话,一直焦急探头盯着树下,看着张湍礼送丁渔离开,心中还在好奇二人聊了些什么。现下不等他问,丁渔便已和盘托出。他心思活泛,当即问道:“多配点儿箭?是想靠着多猎些鸟兽来博公主欢心?”
“不然呢?”丁渔轻蔑道,“人家在宫中做惯这些谄媚事,可不是手到擒来?虽说犯了滔天大罪,但毕竟已经想方设法地凑到了公主眼前,保不齐这一路将公主伺候好了,回京后一道懿旨免罪,照旧平步青云。咱们可招惹不起。”
作者有话说:
周六的更新,我知道我短小了qaq但是但是周日的会长!真的!
? 第60章 (虫)
张湍平心静气等候消息,四周老树交错,将他的视线切割成狭长的片段。沉静时看着,令他莫名心悸。他深深喘息,随即抬眼向上看,目光越过树冠间的缝隙,见到天穹的蓝黯淡了些,原本稀薄的云彩渐渐聚集,偶尔遮住亮白的太阳,投落片片阴影。
飒飒。
又有风穿林,似山中老树长吁短叹。
护送队伍突然热闹起来,护卫抱着角弓箭囊来回奔波,仲询正催促着丁渔快些分发弓箭。板车上的箭矢一捆捆送走,张湍仍在树下等候,静静看着余下箭矢数目减少。最终,大量弓箭送出,板车内剩余少量箭矢。
丁渔向着张湍勾勾手指,傲慢无礼。张湍垂眸,脸上闪过一瞬苦笑,随后行向前去。丁渔最终留给张湍两成箭矢,一千支箭,道是仁至义尽。
“至于能不能成,就看张大人自己的了。”丁渔笑着拍拍张湍肩膀,向着身后招呼一声,就带上队尾的护卫向前方营地移动。
两名押送官差此刻赶往营地附近,依张湍所托,谨慎着赵令僖的安危。另外三人则在张湍四周,详问下一步打算。张湍取出三个箭囊,每个箭囊配二十支箭,交予三名官差道:“有劳三位参与狩猎,尽量靠近营地四周,无所谓收获多少,但倘若有猛禽野兽闯入营地方圆十丈内,务必从速射杀。”
官差接过弓箭道:“张大人客气了,能得公主信任,还是托张大人的福。这趟如果能平安回京,升官发财跑不了的。也不怕张大人笑话,咱们兄弟都是吃皇粮的兵,能有这么个好机会,后半辈子的路能走得平坦顺畅,谢张大人还来不及。”
“山野猛禽走兽凶狠危险,三位千万留心。”张湍不再客套,长长一礼。三人回礼后兀自前往营地,独张湍一人留在原地,设法归置余下箭矢。
营地凉棚下,赵令僖将茶盏放回石桌,满意地望向前方高低错落站着的近百人队伍,个个手持长弓、背负箭囊,整装待发。
“山中除却寻常走兽飞禽外,另有一群野狼。以黄昏为限,谁能猎到野狼,金银官爵尽可挑选。”赵令僖满眼期待,接着又道:“有奖便有罚,倘若有人空手而归,就要受罚。”
猎手打猎一无所获实乃常理,尤其此处山林地形实际不宜狩猎。再者,以入山行进这段路程所见而言,林中走兽飞禽不多,要供近百人狩猎,恐怕数量不足。原本跃跃欲试的众多护卫,半数以上生出退缩之意。
——靖肃公主的惩罚手段,他们多少都有耳闻,晏别枝剜目之刑就是前车之鉴。
她稍倾身向前,一手托腮,一手摆袖,笑容明媚:“都快去吧。”
护卫们杵在原地,面面相觑。
“属下遵命!”
仲询胸有成竹,毫无顾忌地带弓提箭离开营地。有人做表率,其余有心换赏的护卫,在赵令僖的目光下,争先恐后涌入林中。心有忌惮的护卫,见前边众人已经占得先机,再顾不得其他,唯恐去迟一步,山中飞禽走兽尽被旁人猎取。
近百人散入林间,惊动山中生活的动物。各色飞鸟振翅离枝,抖动枝头。赵令僖起身,踮脚仰面环望上空,看纷纷叶落。
张湍费心将千支箭矢归置妥当方姗姗来迟,靠近营地,脚步渐缓,唯恐踩踏地面泥石花木之音,搅乱此地静谧悠然之景。林中动荡犹隔天际,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脚下是已被压整碾平的草茎花木。
她在落叶纷飞间静望山色,颇有几分娴雅之态。
直至远处羽箭破风,响起喜声。她欢欣击掌,小跑至营地边缘,向着林中招手挥舞。护卫颠颠送来一只野鸽,留守营地的官差谨慎接下,上呈至她眼前。似有呜咽声传来,她附耳去听,片刻后捏着野鸽几根翅羽将其拎起。野鸽尚未咽气,挣扎着扑腾两下,抖出几根绒羽,刚巧扑入鼻息。
一声喷嚏。
她手指一松,奄奄一息的野鸽坠地。
又一声喷嚏。
像是那野鸽无辜送命,于是临死前要捉弄仇人一把。她连连喷嚏,双目已见泪光,次狐送上锦帕,官差挥动衣摆试图驱开周遭绒羽。
待终于停止喷嚏,她气恼地将野鸽踢开,转身时,余光中纳入一道人影。
张湍仍在营地边上站着,既不靠近,亦不远离。他听到连声喷嚏时,微微垂首,眼中染上些许笑意。
他少时读书,夙兴夜寐,寻常孩童喜乐他一概未尝一试。偶有歇息时,立于墙下,便可听闻墙外街巷里稚子孩童嬉笑打闹。孟川多柳,春来柳絮满城,便常听他们玩闹时的喷嚏声,他在墙内暗暗笑起,不知多少欣羡喜乐,尽藏其中。
可惜,已许久未见过那些墙外少年。
惆怅满怀之时,官差骤然现身,恰恰踩上他足前那朵半仰小花。
“张大人,公主有请。”
张湍随他见赵令僖,一张石桌横在二人中央。石桌上方茶雾微微,一线檀香燃在桌角。烟雾盘绕,虚幻了她的面容。
“倾耳过来。”她难得坐姿端庄,两掌叠在膝上,抬眉微笑,话语间透着神秘。
张湍不明所以:“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你附耳过来,我再告诉你。”
一侧护卫在他动作之前就已出手扣住他的脖颈手臂,力道稍加,便迫使他弯腰躬身。顷刻间,头颅已在烟雾中,额头几乎与她额头相贴。护卫自知力道过度,忙松开些许,准他抬头拉远距离。
衣袖坠入茶盏,浸茶汤,袖茶雾。
眼前烟雾愈发稀薄,她的面容便格外清晰。
“本宫见你在笑。”她悠悠道,“是在嘲笑本宫?”
接连喷嚏,使她气恼?????难休,一只野鸽竟敢欺她,扒皮拆骨难解其恨。可偏偏瞧见张湍蓦然笑起——莫不是在笑她?
恼意略消,刚刚压下的烦躁却又升起。好似一望见他,便会无端烦躁。于是她命官差将他传来,试图探究其中因果。
一切于张湍而言突如其来,他疑惑不解,遂凝眉抬眼,与她双目相接。
“你猜本宫会将这些绒羽,放入你头上哪一窍中?”她抬起叠放规矩的手,掌中原是藏着几缕绒羽,此刻被捏起竖在张湍眼前。她轻轻吹去,细羽摇晃,亦摇动他额上绒发。
微风入眼,他不由合上双目,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湍并无讥嘲之意。”
她摊开右手,将一片绒羽置于掌心,随即鼓腮吹出。风挟绒羽,扑上张湍脸颊,而后扫过脸颊肌肤,送去些微痒意,轻飘飘落下。
是戏弄,是羞辱。
宫墙内那些本已淡忘的记忆席卷而来,只一刹那,万事归于原点。不知何时起,总有些源于她的隐隐约约的信任关切埋在他心头,此时此刻,却被吹散无踪。
她还是她。
他还是他。
“那你因何发笑?”她再捏起一片绒羽,心生好奇。
张湍眼眸微垂,看到袖角沉入杯底,极尽舒展的茶叶静卧其上,如刺绣点缀,淡雅清新。茶亦知其苦,抱袖以慰之。他低低回说:“思及少年事,油然生笑。”
“少年何事?”
“柳絮穿街,孩童嗅而喷嚏,声音越墙入耳,可依稀窥得几分喜乐。”
她匪夷所思:“听着旁人喷嚏声开心?”
张湍没有应声,一声喷嚏能有多少乐趣,大约是历过风霜后,少年往事忆来尤为动人。可这些,又如何能与她讲说?
“姑且信你。”
她命护卫松开张湍,反手拂落掌中绒羽。张湍直身后退,衣袖带翻茶盏。次狐匆忙截断桌上横流茶汤,以免污了公主衣裙。绒羽恰恰落入茶汤,浸湿沉坠,而后被扫入尘泥。
张湍不再言语。
很快,护卫再获猎物归来,她撇下张湍跑上前去。次狐示意张湍趁此良机退开。张湍怔住,被官差拉走,躲藏在赵令僖视线之外。
官差叹道:“我看公主不似动怒,只是在与大人逗趣,大人如果觉得不适,不如先避一避。现在有狩猎的事在,公主或许很快就将刚刚的事忘了。”
张湍默然,挪动几步,视线回向赵令僖所在。
她正查看新的猎物。是只灰兔,被羽箭贯穿身躯,皮毛几乎完全被血染红。她掩了掩口鼻,摆手令人将灰兔带走。回头看向石桌,却不见张湍踪影。微感失落,大约是因猎物不合心意。
回到石桌旁,次狐另奉盏茶,她没再问张湍,期许着猎物。
茶续了一盏又一盏,天色渐渐暗去,却始终未见野狼。
次狐安抚道:“狩猎需靠运气,或许今日运气不佳,这才一直不见野狼。但其余猎物收获颇丰,御厨们正琢磨着今夜菜式,公主是否要去瞧瞧?”
“鸡鸭兔鸟,哪个不曾吃过?”她四下望去,“仲询还没回来?”
问声传入张湍耳中,将他一颗心悬起。近百人狩猎,独问仲询一人,他猜得出她的意图。此番她在林中狩猎,本就意在狼群,其余猎物皆难入眼。至今未见猎得野狼,她怎会甘心?
次狐稍加回忆,答道:“尚未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