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乖乖坐好,就听褚若贞道:“如今距离县试还有六日。这要多亏江都县的县试向来比别处晚,否则你今年都赶不及。”又道,“为师看你已经有些功底,但你要记得,这科举考试,并非一人能成。”
齐鸢虽然才分高,但并不自负,褚若贞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因此后面这句也没有想当然,而是问褚若贞:“先生,为什么并非一人能成?”
褚若贞笑道:“答题的是你,阅卷的可不是你。”
齐鸢顿觉意外:“……”老师是要教自己揣摩考官的偏好?
“制义乃是代圣人言,因此必须才、学、识兼到。这是求学的根本。只不过自开国以来,朝廷虽重视科举,但学风易变,风气逐开。有人以朱子《章句》《集注》为宗,有人则喜好钻研古注,新学求奇,因此同样一篇制义,在两者手中评价自然天差地别。”褚若贞道,“我知道许多人将揣摩主考官的喜好当成歪门邪道,却不知道固执己见才是迂腐。你可知道欧阳文忠公?”
齐鸢当然知道欧阳修,更何况昨天他还被夸了文风有欧阳公之神韵,忙点点头。
褚若贞问这个只是为了增加悬念和气氛,见状便继续道:“欧阳公在朝为官时,倡导诗□□新,继承唐时韩愈柳宗元的写实自然风格。因此联合当时的王安石、苏家兄弟和曾巩等同道中人,齐力将堆砌辞藻的“西昆体”清扫出了文坛。但谁想后来国子监出一奇才,名为刘几,酷爱生造词句,又引起一阵险怪文风。欧阳公为整肃风气,在省试知贡举时,将刘几的卷子以红笔从头抹到尾,并贴在试院墙上,以示惩戒。”
齐鸢熟悉欧阳公的诗词和政绩,但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不由“啊”了一声,心想,红笔从头划到尾可真够狠的,这般全盘否定,当众羞辱,谁能受得起?
“后来呢?”齐鸢好奇道。
褚若贞道:“后来欧阳公又主持殿试,得知刘几竟然已经通过了会试,于是决心再次严惩刘几。”
欧阳公这次仍旧靠文风辨认,每一份考卷都审查得极为严格,果然让他找到了刘几的卷子,再次将其刷了下去。同时又选出一份平实自然,极为扣题的考卷,定为状元。
然而最后张榜唱名时,他才发现刷下去的是旁人,而被他点的状元正是刘几。只不过刘几为了避祸,将名字改为了刘辉。
刘几不仅有才学,更有见识,随机应变。后来欧阳公收刘几为学生,屡次提拔,传为佳话。
却不知此事若换成其他士子,很可能空有满腹才学,也要蹉跎一生,无缘功名,而起因不过是文风不符合当朝官员的喜好罢了。
褚若贞虽无意朝堂,却对为官之道很了解,便是连科考也只当成入仕为官的踏脚石,并不像其他儒士一样只为求学问道,修身养性,一旦谈及为官坐宰便觉是急功好利之辈。
齐鸢心中大呼痛快,这与他的内心想法不谋而合——他科举就是为了做官。
手里有了权力,才能谋求家人平安,百姓安居,天下太平。
褚若贞看齐鸢一脸的深以为然,并没有其他人的尖酸气,心里也觉得痛快,道:“洪知县好古文古注,见解也多与朱子理论相歧。上次你跟张御史说自己好法学,轻儒学时,恐怕他已经有印象了。这对你不利。所以这几日你要多读经史古文,至于制艺八比,懂其格式足矣,不用尽全力在此。”
齐鸢精神一震,恭敬唱喏。
褚若贞讲课丝毫没有浮夸拖沓之处,直接从县试出题方式往下讲。
果然,江都县的县试跟齐鸢当年的县试风格不一样。
他当年参加顺天县试时,童子试还一律是小题,只因四书题正题有限,出题难免重复,因此不少人会背诵几年前旁人的答案来应试。更有甚者会专门盲猜题目,请人花钱作答,若是压中了,便默上答案应付了事。因此朝廷下令童子试统一出小题甚至截搭题,以免生童们揣摩熟题。
齐鸢当时县试的题目,首题便是“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此句甚至不是四书里的,而是出自《大学章句》。然而如今另有一派文人学士主张制义是代圣贤立言,因文见道,不应割裂经义,因此崇尚出大题。
洪知县本就尊崇儒道,喜好古风,自然身体力行,从不出截搭题,而是截取大题的半句,且一般是下半句。这样也算小题,但只要生童熟悉《四书》,能先记起这题目是出自哪句,然后便可以当做大题来做了。
小题之破贵在灵巧,大题之破贵在冠冕,两者并非简单的长短难易之别。因此齐鸢虽科考过,但这次仍要小心应对,否则容易流于浑融而失雅正。
取中县试容易,想得案首就难了。
褚若贞也是存了让齐鸢争案首的心思,一般县试的案首参加府试、道试是必然能过的,否则太不给知县面子。褚若贞不担心齐鸢的才学,但他看出钱知府对齐鸢有敌意,因此想让这个小徒弟多一张护身符。
只是此事敢想却不敢说,齐鸢上个月还跟狐朋狗友们到处取乐呢,转眼之间就要力争案首,这岂不是笑话?
更何况洪知县虽爱才,但理念显然与齐鸢不同,法、儒两家的极端派几乎势不两立,齐鸢明确好法之人,怎么能让洪知县信服?
乃园里,师生俩人皆严阵以待。终于有了考前的紧张之感。
齐鸢中午也没有下山,而是选择在学馆里吃午饭。
学馆里有一处小小的厨房,旁边是草堂搭的用餐之所,上面也像模像样的题着字,名曰“会馔堂”。
学馆的杂役兼职伙夫给大家做饭烧菜,平时不过是煮些时令蔬菜,大约十天半日会加些鱼腥肉沫,给大家改善生活,用料简单,口味自然也无法奢求。
这里的士子大多是家境贫寒之人,所以对饭食并不挑剔。褚若贞也不收他们束脩,像是张如绪那样的,褚若贞偶尔还会贴补点米油。
孙辂家境优渥,在其中算是个例。因此他年纪虽轻,但因学问最好,又经常带些碎银来,替褚先生负担开支,所以破例做了斋长。
至于齐鸢这等豪富人家娇养的小公子,家财不知道顶多少个孙辂,在这里简直是三亩竹园出棵笋,独一份了。
齐鸢跟着众人身后打饭,旁人都觉稀奇,因此频频朝他看过来。当然也有对他持有偏见的,少不得瞪几眼冷哼几声。
齐鸢被看得不太自在,但心里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要知道学馆的开支来源可都是社学里那帮膏粱子弟的束脩。原身之前交的束脩可是足足的,而且齐家还给了褚先生学田,单那学田每年收的租银也不少了。
这些人只知道鄙视唾弃小纨绔,但小纨绔是天生富贵,又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齐鸢虽然不是纨绔本人,但对对方的名声十分在意,别人瞧不起小纨绔,比别人瞧不起现在的他更让他介意。
因此他心里十分不爽,中午打了饭后也独自选了块地方吃,不屑跟别人为伍。
孙辂匆匆赶回乃园时,见到的便是穿着松黄色云锦长袍的齐鸢自己独坐会馔堂一角,小脸微抬,嘴里鼓鼓囊囊地吃着东西,面色傲然不屑,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简陋的草堂里,其余士子都是青色蓝衫,草堂外又是春辰草绿,因此放眼望去,独独地显出了这一份嫩黄色来。偏偏齐鸢生得面色娇嫩,憨然可亲,让人恨不得看一眼就想亲一口。
孙辂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又想起了昨日谢兰庭的那句“风生竹院,月上蕉窗”,不禁心道,小师弟的确生得风流韵致,一嗔一怒都令人忘俗。
他想到这暗暗摇头一笑,转身朝齐鸢走去。
齐鸢正在腹诽几个态度不好的士子,抬头就见孙辂含笑朝自己走来,忙放下东西。
原本在远处冷眼观察他的学子们也看到了孙辂,又见这位斋长头戴云巾,穿着湖蓝色行衣,以青色玉扣大带束出腰身,脚上一双同色云头鞋,看着格外神清骨秀,器宇轩昂,不由暗暗赞叹。
然而很快,众人的赞叹就变成了惊讶——孙斋长怎么直直冲齐鸢去了?
甚至对小纨绔十分恭敬有礼的样子?
“齐师弟。”孙辂并不管众人神色,几步过来,与齐鸢见礼,随后笑道,“师弟,县试报名已经开始了,若师弟不嫌弃,下午便让师兄给你做保人,陪你去报名如何?”
齐鸢这才知道今天竟是县试报名日。
只是他也看出了孙辂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面色也有几分疲惫,想是昨天在藏书馆彻夜苦读,今天一得消息就来找自己,未曾休息的缘故。
齐鸢忙摆手,笑道:“不用,我找张师兄一起去便可。”
孙辂摇头:“如绪兄家里有事,怕是来不及。怎么,我给你做保人你还不愿意?”
齐鸢一愣,心想张如绪家里有事?张师兄可是学馆里最勤奋苦读的,怪不得今天没来学馆,看来不是喝醉酒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心里有点担忧。孙辂原本是开玩笑的,这会儿见齐鸢皱眉不语,心里到真有些不是滋味了,“嘿”了一声,道:“你这家伙,你师兄我可是头一次给人做保,以前别人拿了多少银子找我,我可从来没答应过。”
担保人是要保应试生童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保住生童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等,虽然一县之人彼此也算了解,但孙辂嫌麻烦,他又不缺那点保银,因此从不揽这些事情。
齐鸢回神,见这位要羞恼了,赶紧笑道:“有师兄这个院试案首做保,师弟可求之不得呢,先谢过师兄。”
俩人这边有说有笑,远处的士子们却完全看不懂了。孙斋长可是他们学馆最清高自傲的了,怎么对齐鸢这个公子哥儿这么好?!
有一位圆脸士子胆子大,忍不住朝这边走了两步问:“齐……齐师弟可是又要参加县试?”
一个“又”字特意咬重了讲。
齐鸢回头看向他,没等说话,就听孙辂道:“朱兄可是有什么提醒师弟的?”
姓朱的士子只是实在好奇,心想这位年年考,年年不通的,也不知道折腾这一遭图什么。但孙辂快要把“多管闲事”四个字摔他脸上了,他也只能嘿嘿笑笑,故意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今年江都县可有好几个神童呢,齐师弟怕是遇到劲敌喽!”
说完,远处几人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各自三三两两走开了。
齐鸢并不在意这几人的取笑,只是好奇地问:“孙师兄,本县也有神童?”
孙辂皱眉看那几人远去,随后才转过脸点了点头:“说有几位有些夸张了,倒是有两个案首预定,一位是周家巷的何进,此人自幼聪慧,博通经史,读书数遍即能称诵,十岁时便做过几篇八股,还被收进了本府的时文辑录之中。但他时运差些,之后丧父丧母,守孝六年,今年十七岁,才刚刚能参加科考。这位可是连钱知府都很看好的,也是众人认定的本次县试的案首。”
齐鸢没想到果真有劲敌。其实神童之才虽少,但也不算罕见,当年他进宫时也是三神童面圣——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位,一位来自绍兴,一位来自福建。三人同岁,文思也相差不大。
如今江都县这位,要不是因守孝耽误了,恐怕也是少年成名之之辈。
“还有吗?”齐鸢问。
“另两位寻常些,一位叫孟大仁,读书十分刻苦,另一位叫曾奎,是本地状元巷曾家的人。他本人学问如何尚不清楚,但状元巷的曾家不少人都已入仕,曾奎的外祖又是吏部侍郎,我曾听人说,他放言要当本县案首……若他家中助力,也未尝不可能。”
当然,后者指的是于官场施压。
孙辂经过这两次已经知道了齐鸢有些宿慧,但还真没想过这位小师弟跟案首能有什么关系,说完后便又道:“这些倒也不必在意,你这次县试应当是能考过的。走吧,收拾一下东西,师兄带你去报名。”
县试报名的地方在县学或县衙的门礼房。
齐鸢先告诉了褚若贞一声,褚若贞便又将孙辂叫了过去,却是叮嘱孙辂去县学时直接找何教谕就行。
何教谕是他的小舅子,若看到他的得意门生过去,一定会大开方便之门。
齐鸢在一旁听着,本来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等下山去到县学后,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报名处才傻了眼。江浙地方文风极盛,县学内外竟然挤满了人。
幸好孙辂早已得了褚若贞的嘱托,找了县学的人捎话给何教谕,不多会儿,便有人出来,领他们绕路走后门,单独去办手续。
齐鸢进了礼房认真填写姓名、年龄、籍贯以及父母、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三代履历。这些都是他决定县试时便开始背的,齐家世代为商,倒也不麻烦。
另一旁,何教谕却将孙辂拉到一边,压低声震惊道:“姐夫让你来的?你怎么给这位大爷作保了呢?我都怕他在考场闹起来。去年龙门未开呢,这位大爷就闹着要出去吃酒。”
孙辂很难将小师弟跟传言中娇惯张扬的小公子联系起来,哭笑不得道:“他今年应当不会了。是老师让我陪他来的,齐师弟现在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呢。”
何教谕“嚯”了一声,瞪圆了眼。
齐鸢已经快誊写完了,听到身后俩人嘀嘀咕咕,便故意放慢速度,极为磨蹭地写最后几个大字。
何教谕瞪着眼看了他好几次,最后虽仍觉得匪夷所思,但也不再纠结这个,只压低声提醒孙辂:“张如绪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孙辂有些诧异:“学生下山时听家仆说张家有点事,张兄不能给齐师弟作保了。至于具体如何还不清楚。”
何教谕喟然叹息道:“怪不得,一会儿你若是有空还是去张家看看吧。张如绪被人打断腿了。”
“啊?!”孙辂大惊失色,声音不由拔高了一些,“怎么会这样?张兄可是本县生员!”
若真的被打断腿,今年还怎么参加乡试?
齐鸢听到了俩人说话,心里也是大吃一惊。扬州城看似治安严谨,如今还有御史等人在此,竟会发生殴打生员的事情?怪不得张如绪一向勤勉好学的,今天没有来学馆。
不对啊,若说刘文隽那火爆性子跟人起冲突还有可能,张如绪可是十分的胆小老实。
何教谕叹而不语。
齐鸢收笔看向孙辂,孙辂也无心闲聊了,过来签字画押做了担保,便匆匆跟齐鸢一块出了县学。
俩人心中都十分担忧,张如绪家又在城外,齐鸢正打算找辆驴车赶过去,就见有几个衣着光鲜的生童带着小厮奴仆朝自己跑了过来。
他见那几人身形熟悉,仔细一看,正是社学里的几个小伙伴,穿着蓝地如意纹锦袍的是迟雪庄,一身上等的红色湖绸大衫的是王密,小个子崔子明则一身棉布短褐。三人快步如跑,显然是专门冲他来的,不远处有个面生的年轻人慢慢跟着,看穿衣打扮非富即贵。
齐鸢对最后那位没有印象,因此扫了一眼,只跟前面三人作揖见礼。
王密一路叫着跑过来:“齐二!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叫我们几个好找!昨天迟兄要摆酒设宴庆祝你病愈呢,结果派人去你家接你,门子非说你不在。是不是你家人不让你跟我们玩了啊!”
齐鸢失笑:“没有这事,我昨天的确不在家。”
王密倒也不追问他去哪儿了,只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我还当你真要去读书,跟那帮酸腐秀才们混了呢。”
说完才瞅见齐鸢身后的正是扬州城最厉害的孙大秀才,当即脸上一热,讪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