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算了。他痛定思痛,索性将铜钱和卦盘都放到了一旁的小箱笼里。
不算就不会有大凶。
折伯苍从他开始算卦就一直盯着他, 好奇问, “表兄,这般不是自欺欺人么?”
班鸣岐一本正经的解释, “天欺你, 人欺你,都是欺负。唯独自欺欺人,是能让自己欢喜的。”
折伯苍摸了摸小脑袋,“您这说了跟没说一般啊。”
班鸣岐笑起来, 给他递了一块糕点, “我说了啊——我高兴。”
折伯苍接了糕点啃, 点了点头, “行叭, 你高兴就好。”
“阿姐说, 人要活得欢喜一些才好,不能整日里愁眉苦脸,这般会赶走财神爷的。”
班鸣岐:“你阿姐说的很对。”
折伯苍却叹气, “可我们每天这么高兴, 怎么还是没有财神爷来呢?好穷啊, 都成穷高兴了。”
班鸣岐好奇,“你跟你阿姐……你们,你们一直很穷吗?”
折伯苍点头。
“穷的,不过比起那些没有家的人,又好多了。至少我们有宅子住,再穷也有饭吃。”
听说之前家里更穷,但是自他记事起,家里吃的没断过。比其他人好太多了。
云州多穷苦百姓,阿姐说,怕是天下的乞丐都在云州城里堆着。
他想到这里,不免一番雄心壮士,巴巴的站起来,认真道:“将来我考中了状元,便要先在京都赚钱,然后把京都赚到的银子都送回云州去给穷人,我想让云州城里的冬日不再死那么多老人家,想让云州城里没有马贼,战乱,瘟疫,让大家都吃饱穿暖,路上不再有冻死骨。”
大善乐为施,大智实为善。
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班鸣岐就很是欣赏他小小???年岁有如此大的志向,夸奖道:“你能有此觉悟,真是厉害。”
他将藏着卦盘和龟甲铜钱的小箱子抱起来,准备塞进另外一个更大的箱笼里。因伤心的事情即将要被大箱子锁住,所以语调也十分轻松,笑着道:“伯苍,你是真的厉害,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想这么多——你怎么会想到这么长远的事情?”
本是随意一问,谁知道折伯苍更加认真。小小的脸一片肃穆,放下手里的瓜子,道:“我伯父和堂兄是战死的,阿爹阿娘是得瘟疫死的。”
“我全家都死了,是被折家阿爹收养的。”
“所以,我希望世上没有战乱,穷苦,瘟疫,希望其他的孩子不用像我一样。”
小儿说话,发自肺腑,一言一语都是自己曾经的家史,让班鸣岐升起悲壮之心。
而后见折伯苍抬起头,颇为不解的看向他,“表兄,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官呢?多少人因为考科举而苦读一辈子却做不了官。你那么聪慧,可以考个状元,为什么不呢?”
折伯苍之前听明蕊表姐说过,表兄不愿意做官,只愿意做个诗人。
做官难道就不能作诗了么?
班鸣岐不知道怎么回这个稚子,想了想,还是以大人跟大人对话的姿态回他,道:“我心不在官途,不在朝堂,而在书籍,在山水之间。”
他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不想为了官途而束缚自己。他看过父亲的官宴,一群人推杯换盏,十分虚伪,拿着朝廷的俸禄,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朝廷的水不清,无数双手在里面搅浑了偷东西,被人抓住了,他们却冠冕堂皇的说水至清则无鱼。
他做不了这般的人,他该清清白白的活着,就算是死,也要清清白白的死去。
折伯苍就撑着一双手看他,“表兄,愿你能得偿所愿,也愿我能得偿所愿。”
班鸣岐摸摸他的头,“愿神明庇佑。”
折伯苍就笑,“表兄,你刚把神明装进了箱子里,现在又想让他们庇佑啦。”
“做人不能这般贪心的。”
班鸣岐一愣,然后笑起来,“是,即便是我,也免不了贪心。”
……
另外一边,折夕岚跟着班明蕊回到帐篷里,一直没有说话。她方才哭过,眼睛是红的,还有些肿,班明蕊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取了一个热鸡蛋用白布包着,在她眼睛上面滚来滚去。
折夕岚被热乎乎的鸡蛋滚得眼睛舒坦,笑着道:“我从来没有这般敷过眼睛。”
班明蕊,“你没有的事情多了去——再过半月便是年节,还有院校,咱们两个染指甲去吧?过年也不用习武,指甲长了不要紧,长指甲要用花枝染了才好看。”
“你看三姐姐和四姐姐,指甲染的多好看。”
折夕岚见过京都的小女娘们染得姹紫嫣红的指甲,确实好看。她闭着眼睛举起双手给班明蕊看,“我的手能染吗?好像生了倒刺,算不得柔软。”
怎么不能!
班明蕊将鸡蛋从她的眼睛前挪开,将折夕岚的手举到她跟前,“你自己看,你张开眼睛好好看看,你手掌薄,又修长,就跟诗里说的一般。”
“染了指甲肯定好看——染个红的吧,红的看着心里高兴。红红火火的。”
这确实让人心里高兴。折夕岚听她一边说,一边想象指甲上面染了红,心里的伤悲就去了一些。
而后突然看向了帐篷门口。班明蕊就朝着门帘处喊了一句,“阿娘——”
五夫人应声而入,笑着道:“你怎么知晓我回来了。”
班明蕊去扶她,“我跟岚岚说话的时候,她突然看向了门外,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她耳朵灵。”
折夕岚起身,笑着也去迎五夫人,“姨母,怎么样了?”
她问的是班三姑娘跟四姑娘。
两个姑娘这次来狩猎依旧是相看人家的。大夫人和五夫人带着相看了两天,几乎没去干别的,只不断带着她们在各家夫人们面前露面。
但毫无所成。
五夫人想起这个就叹气,“她们两个之前惹的笑话太多了,在京都已然是不行。嫂嫂这次也是想着将她们送去京都附近,今日相看的,都是有亲眷在蓟州,平州等地,到时候回来也容易。”
但是两个姑娘不愿意,一直露出挑剔之色。不是不回话,便是说些怼人的话,那些有心跟南陵侯府做亲家的夫人们一瞧这架势,知晓姑娘心里不愿意,便也没了这种心思。
“我和嫂嫂都愁坏了,她们还挑三拣四呢——”
说到这里,她已然是为大夫人感到不值。班明蕊跟两个堂姐自小一块长大,立马就明白了,“她们是不是埋怨大伯母不给她们挑好人家?”
五夫人点头,“哎……”
班明蕊就对折夕岚道:“若是她们没做出蠢事来,南陵侯府的姑娘根本不难嫁。只她们一个都要跟威远侯府的嫡次子成婚了,却又看上了他家的嫡长子,觉得嫡次子将来分的家产少,嫁过去也不是宗妇,不配她的身份——”
折夕岚慢吞吞的剥橘子,道:“这是三姐姐吧?”
班明蕊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橘子三下两下剥皮,一口吞下去大半个,另外半个被她公平的分给了五夫人和折夕岚——一人一瓣橘子。
然后才拍拍手上的橘子屑,笑着道:“人间所有的好风景,她都想要占了去。结果没那本是,又没藏好心思,被人家威远侯府知晓了,威远侯老夫人带着威远侯夫人连夜上门来说明此事,大伯母和大伯父的脸都赔干净了,这才求她们别让事情传出去。”
她说到这里,极为厌烦的叹了一口气,“可三姐姐实在是太蠢了,威远侯家的姑娘许是听了她家的人说过此事,年岁小没忍住,再次在宴席上吃酒的时候碰见了,话语里面难免夹枪带棍的,但也没明说。一般人遇见这事情,自认理亏,避让也就算了,她偏不,直接跟人家吵,威远侯家的姑娘便直接骂她朝三暮四。”
折夕岚惊讶,“三姐姐也太……”
她本想说三姐姐也太蠢了,但是也知骂人不好,改口道:“咳,三姐姐也太不小心了。”
班明蕊继续气愤:“这般一来,京都各家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谁还敢娶她?大伯母便带着在家教导了一两年。”
折夕岚:“那四姐姐呢?”
班明蕊直接翻了个白眼,“四姐姐就更厉害了,她还想进宫选太子侧妃呢。”
折夕岚本端着茶喝,一听这话差点呛着,目瞪口呆,“太子侧妃?”
班明蕊点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她还觉得自己才情和容貌绝对可以被太子宠爱,当年逼着大伯父送她去东宫,被大伯父打了一顿,这才罢休。”
“大伯父虽然在户部做事,但即便太子管着户部,他也不偏不倚,就是不想卷进那些夺嫡之事里,她想嫁进东宫,这不是找打么。”
“后来被揍了一顿,也不知道怎么想通的,开始乖乖的在家里等着嫁人,但也不消停。世家对嫡庶最是在意,她是庶女出身,想要嫁个世家高门嫡子做宗妇本就难,大伯母劝她首先看人品,她还觉得大伯母这是欺负她。”
“哎,说来说去,都是我祖母造的孽。”
她对五夫人道:“阿娘,她们两个这般下去迟早出事,你跟大伯母说一说,多看着点。”
折夕岚心就顿了顿,看向了五夫人。她昨日就问过五夫人,她如今住在南陵侯府,若是跟表兄成亲,如今又这般得罪了太子和秦家,会不会连累到南陵侯府。
今日事情多,早间她还记得的,想着狩猎回去问问五夫人,结果中午回来就忘记了此事。
五夫人见她神色忐忑带着一丝慌张,拍了拍她的手,“你年岁小,虽然聪慧,但朝堂上的事情,你确是不懂的。”
“昨日你回来之后,侯爷不曾出言说你,便是不碍事。”
“官场上的人,无论在家里如何,都是以官场为主,不会因为你是他未来的儿媳妇又或者是我的外甥女而有所偏待。”
她道:“他既然没有说什么,证明于他无害。”
“今日我虽然没有见到他,但是大嫂嫂也没有说你的事情,想来他自有应对之策,你且宽心。”
折夕岚便松口气,点了点头。
但心里不免就存了疑问,为什么四姑娘要嫁东宫,南陵侯不准。为什么她昨日得罪了秦家和太子,他却当做没事人一般。
她只觉得自己身处迷雾里,越来越看不清了。
京都这趟水,不是她能进的。她进了,根本连石头都摸不到,何谈摸着过河。
于是便叹息一声,依偎在五夫人的怀里,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说说我的事情。”
五夫人看看她,让班明蕊去帐篷门口吩咐人看紧了,等确认好回来,这才道:“你个没良心的,你肯说了?”
折夕岚点点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不用说的,结果事事都不如意,来京都才多久,我已经被搅和的不成样子。”
自从她接受了阿娘阿姐的死后,就没有哭得这般惨过。
她把这些年的事情说给五夫人和班明蕊听,平平静静的,倒是没有了泪水和波澜。
她挽着五夫人的手,缓缓道:“就是这般……本以为来京都也没有什么牵扯,结果好生生的,傅履突然就骨头硬了,死活要娶我。随游隼也变了一个人一般,以前是贵公子,现在成了个疯子。”
她依旧没有说随家的事情,只说他表里不一。而后叹气,“再然后,将军也回来了,本是死了的人又回来,我心里其实是有些心虚的,其他的都是好聚好散,就将军一个人,我心生愧疚。”
“后来表兄又问我是否心悦于他,我便对表兄也生了愧疚之情。”
五夫人听明白了。她看着这个靠自己摸爬滚打长大的姑娘,看着她清冷的容颜和半清醒半懵懂的神情,又心疼又哀叹,最后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儿女亲事,本就是父母长辈做主。你阿娘和阿姐不在了,你爹不管你,你只好自己去做。你也不是做坏事,只是倒霉罢了。”
“你瞧,每一次都断得干净,偏偏现在又纠缠在一起,真是造化弄人。”
折夕岚被她搂在怀里,听她道:“就是鸣岐,你也不用太过于愧疚。虽然是我们算计了他,但是他心悦于你,这不是你算计的。”
“而男婚女嫁,有多少人可以互相钦慕。他心悦于你,你愿意嫁给他,又正好合适,是月老在牵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不用愧疚,也不用烦忧,他既然接受了你的过去,自然不会再想些有的没的,反而会因为你身边的男子太多而紧张,更加将你看紧。”
折夕岚眨眨眼,问五夫人,“姨母,你不骂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