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戊在六品的下州长史位置上一干就是三年,之后当太常丞也当了三年,三年又三年,他终于熬到庄家主母过世,他去求庄父,庄家到他这一代已经没什么人才,只他一个有出息,庄父思来想去,拼了身家,为他谋了个通州刺史。”
“苏越、曾骏山、庄戊三人的关系,就是开始于通州。通州水灾,诸位可听过?”
“你们说的,可是几年前通州大雨冲溃河堤,淹没村庄的事?”梁柏开了口,“这庄戊,正是因为治灾有功,才被先帝相中提拔。”
韩成则默默点头,“我们有证据怀疑,他根本不是什么治灾功臣,那场大灾,就是他导致的。”
顾枫一脸震惊:“你说什么?!”
通州水灾,菏泽千里,饿殍遍野,死者数百,无家可归者更是上万之众。
韩成则义愤填膺,“我不仅去了吏部,还去了御史台,当年遭受水灾的通州大堤正在修补加固,早有御史弹劾庄戊苛待劳役,但因拿出不少证据,这事不了了之。庄戊应该是从担任通州刺史开始,用钱罗织在朝廷的关系。”
“通州水灾后,民怨沸腾,庄戊一面伪装好官,贴安民告示、设粥棚救济,另一面想方设法,将矛盾全转嫁到受灾最严重的彭县。彭县段的大坝是损毁最严重的,故而庄戊对外说是彭县县令贪污了朝廷拨付加固河堤的银子。”
愤怒的百姓将彭县县令的家都占了,几近民变。
梁柏冷冷道:“凡堤坝跨县域,由州刺史主持维修加固。堤坝损毁段虽位于彭县,却不只是彭县的责任。”
韩成则语气颇惋惜,“彭县县令姓程,程县令是文举出身,三甲进士,可怜寒门,没有人脉,投告无门,山高皇帝远,这桩罪名硬是被他的顶头上司摁到他身上,在难民占了县令府衙的第三日,程县令自杀身亡。”
寥寥几句,道尽一个读书人的一生。
可以想象,那程县令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考取功名,官袍加身,满门荣耀。通州物产不丰,时常遭灾,但能去地方当县令,是这个读书人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为一地父母官,为民请命,不求功名利禄,但求无愧于心,实现读书人治天下的理想,也不枉头悬梁锥刺股读了圣贤书。
程县令被逼自杀时,该是对这世道何等绝望。
朝廷里未必就没有人看出程县令是冤死,如梁柏,一语道破州、县修筑堤坝的职责,但为官之道么,讲的是中庸,既然程县令都揽下全部责任了,通州治灾也顺当,又是通州内部的事,何必与有大好官运的庄戊过不去。
至于御史们,之前吃过没有证据的亏,即使对庄戊有疑,却再不敢随意弹劾。
“程县令这一死,等于畏罪自杀。他死后,站出来指证程县令贪污的,正是彭县主簿苏越和程县令的昔日好友曾骏山。庄戊将二人证词报给朝廷,程县令按死罪论,家属发配,与他青梅竹马的妻子被投入贱籍。”
“程县令之妻在长安?”
世间是有因果报应的,庄戊做的事没被朝廷发现,不代表没人知道。
程县令的妻子就是一个知情人。
韩成则缓缓点头。
“她妻子姓王,名叫王璇儿,现在云韶府任舞娘教头。”
果然,下一刻所有人就明白过来了。
云韶府是唐高祖年间设置,设内教坊于禁中,掌教习音乐,训练了一批擅音律歌舞的宦官和舞娘,属太常寺,也配合礼部,每逢宫内庆典,云韶府便会出来表演。
王璇儿在云韶府不是一年两年,是舞娘教头,经常带舞娘出入禁中,恐怕还结交了不少金吾卫。御前表演,是借着机会熟悉宫内情形、结交武曌近侍,才是目的。
韩成则说起了王璇儿:“她很漂亮,看起来婀娜多姿,容貌好、会跳舞、懂做人,见过的,没有不夸她的……”
梁柏:“等等,你见过王璇儿?”否则怎么知道她长相如何?
韩成则解释:“我派人去太常寺找人,说是王璇儿昨日就没再出现过了,八成是知道事情败露,逃亡去了……不过在籍舞娘都有画像,我看了画像……”
“我这儿也有!”沈静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
韩成则接过看了,眼神一凛,“就是她!”
画像中的女子,右眉梢一颗痣再明显不过。
韩成则点头:“不错,是王璇儿。”
按时间推算,王璇儿留在云韶府的画像是四五年前的,程县令当时应该二十六七岁,王璇儿与丈夫青梅竹马,年龄相仿,现如今应该在三十出头。若保养得宜,正是一个女人风姿、阅历最刚好的时候,年龄感在她身上不明显。
绝色、擅舞,做事不卑不亢,也敢替下面人担当。王璇儿还略通医术,时常为云韶府的姐妹们看病,遇到家境困难的,她自掏腰包为她们买药。
即使身在贱籍,也能得到许多尊重,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也许是当年丈夫自杀时告诉过她真相,也许是这些年,她自己利用关系调查出来的,总而言之,她的密谋,一定与当年通州水灾的真相有关。
“后面找人的事,自有奉宸卫和长安各卫去办。予信,你们就照着画像寻人。”梁予信应诺后,梁柏沉吟片刻,“意意,时候不早了,你早去早回。”
韩成则回来前,欧阳意本来是要出发去浪潮阁的。
“那我去了。”欧阳意向韩成则简要地解释了来龙去脉后,又道,“我们快去快回,今晚疏议司碰头。”
韩成则首肯,“多加小心。”
“意意,我陪你。”顾枫收拾了纸墨,跟着道。
韩成则匆匆喝了热茶,道:“我亲自走一趟太常寺,打听王璇儿线索。”
“且慢。”梁柏对韩成则道,“此案涉及官吏贪污,韩郎中,我们须共同草拟一份折子给天后,阐述此案关节。”又补充,“庄府虽已被奉宸卫围住,但师出无名,庄戊在朝中有不少朋友,我们围不了太久,迟则生变……”
韩成则马上明白其中关节,爽快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我现在就随你去奉宸卫。”又道,“沈静,你忙完了,就去太常寺。”
沈静点头应下,“好嘞!”
诸人面色匆匆,比之前更急于破案。
陈理在这时忽然开口,“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尽管差遣。”
他右手骨折,用白布条吊着胳膊,神色平静道:“早日破案,告慰照熙在天之灵。”
眼看案子就要破了,疏议司这次立功,上下都能领赏,黎照熙却在这时候被杀,韩成则仰天长叹,沈静骂着老天不公。
最后,韩成则道:“你先去看看照熙,然后,去他家一趟吧。”
说罢不忍地望向后衙,案情紧迫,他还没来得及看黎照熙一眼,因转身交代:“他的后事也交给你办。”
陈理心中悲愤,双眼通红如罗刹,哽咽着道:“我这就去黎家走一趟。这孩子是办案殉职,郎中放心,后事一定给他办得风风光光!”
饶是再难过又能如何,案子就如鞭子,催着他们赶往下一程。
第81章 美人泪 21
此时衙差来报, 说浪潮阁的有个叫素娘的女子来求见久推官。
欧阳意想起来,素娘是曾骏山的相好,本想通过她找到更多线索, 但庄戌一死,案子的线索越来越明朗,询问素娘就变得不那么紧迫了。
而且韩成则要去奉宸卫, 沈静要去太常寺,欧阳意和顾枫赶着去浪潮阁,疏议司一时无人……
“你们去忙吧, 询问素娘的事, 交给我。”
屏风后走出一个疲惫的人影, 是齐鸣。
齐鸣是整个疏议司里最爱上蹿下跳、插科打诨的,如今却死气沉沉。欧阳意心知他因黎照熙的死而自责, 因宽慰道:“齐师兄,我们一定会为照熙报仇的。”
顾枫捶了他一下,“我们都要出门,你好好看家。知道不?”
齐鸣露出苦笑, 沈静平日和齐鸣搭档, 两人最爱斗嘴, 今日也破天荒地搂着他肩膀说了好几句贴心话。
有诸人劝慰, 齐鸣渐渐振作起来。
事实证明,悲愤激发动力。
梁柏简在圣心, 韩成则文案功底了得,二人配合得当,花了一日便写出一份奏折, 送到御前, 武曌当即下令重启当年通州水灾的档案, 重新调查程县令一案。
因为黎照熙的死,齐鸣一直很低落,随着素娘供出越来越多的线索,他也逐渐收拾心情。若照着查下去,此案或许还有新的转机。
谁知,最后只有欧阳意这边比预料的结果差许多:
李匡经过几日调查,证实了宁轶是盗用身份,真正的宁轶很可能死在来长安的路上,时隔多年,已无从深究。
至于假宁轶作为专事暗杀的黑蝠团成员,为什么要委身浪潮阁,这个问题连李匡也回答不上来。
不过这些都不是李匡要操心的,宁轶隐匿在浪潮阁另有所图,反正不是针对李匡。
李匡在意的,是欧阳意。
她来了几趟浪潮阁,没有露出丝毫笑容,最后一次要离开时,他终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
陪伴在旁的顾枫心里一咯噔。
“意意……”李匡放低身段,若无旁人地说,“你可知为什么我买下浪潮阁吗?”不待欧阳意回答,他又自顾吟道:
“欲如浪潮,不可移也。”
顾枫内心感叹:好一个“欲如浪潮,不可移也”。
欧阳意却是冷哼一声。
“王爷。自重。”欧阳意面色凝重地说,“人若只有那方面的欲念,没有理想,没有道德,与飞禽走兽有何区别?”
李匡脸色一变。
欧阳意似笑非笑地说:“是了,王爷是天之骄子,怎能与禽兽相提并论,动物们尚且知道物伤其类,而王爷呢,为了一己之欲,可以见死不救。”
李匡从未听她说这么难听的话,无比惊讶。
欧阳意心中痛念黎照熙,想说这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之前因为需要李匡帮助,一直忍着,此刻既然他开了头,也不必装什么友好。
李匡失笑,“久推官明察秋毫,我暗卫的本事,你知晓也正常。”
随即想到欧阳意竟为了小推官与他翻脸,话锋尖锐起来,“是,本王就是见死不救,怎么样?犯法吗?区区一介七品推官,算什么东西,要本王出手相救?告诉你们也无妨,我的手下带我到现场时,那小子还活着呢,我就是看他一点点断气,没完成你的任务,他似乎很不甘心呢!”
顾枫气极:“别说了!”
欧阳意当即从他手中脱出。
顾枫拉着她:“阿意,我们走!”
“等等,我还有话对王爷说。”欧阳意收敛怒气,面对李匡深施一礼,“王爷总说我救过你的命,前几日你也救了我,我们俩就算扯平,以后互不相欠。”
李匡惊怒:“你!”
“慈幼院那边,王爷的定期捐赠如果保持,我会让慈幼院的孩子们为您抄经祈福,以报答王爷恩德。如若王爷不捐了,我们也不会有半点怨怼。”后面这句欧阳意说得格外有底气。
当初处理西极山女尸案,把案犯卫贤明抄家,卫贤明和他亡妻经营的家底足够支撑慈幼院十几年的开支。加上欧阳意租了几块田耕种,又买了织布机,慈幼院的女孩们渐渐能自己谋生。
李匡愣了,为了一个小小推官,要跟他绝交?
这事儿怎么看都像欧阳意找借口。
李匡语气复杂道:“是为了梁柏?”
欧阳意顿时一阵沉默。
顾枫也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