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行箴吃饭速度快,资料却只浏览了一半,像是让吃光扫净的一桌美食反过来成了这堆密匝字句的下饭菜。
撂了筷子,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继续看,略过时聆多年来在各色小提琴比赛上得过的荣誉奖项,快到末尾时他指尖稍顿,界面正好停留在时聆在读的学校名称,是本市排名靠前的景峤中学。
所有文字信息到这里结束,句号后面是大片的留白,但左上角的页码提示还剩一张才到末页。
商行箴继续下滑,陡地,他的指腹触上了一张脸。
指头移开,一张学生证件照展露于屏幕中央,大约是入学时拍的,照片中的少年相比现在还要青涩一些,双眼直直望着镜头,嘴唇因拘谨而轻抿,不刻意卖笑也不装酷,看起来有点乖。
这张脸的表情以及五官的组合很大程度削弱了商行箴对这双眼睛的厌恶,但想起这个人和齐康年的关系,退潮的怨恨就会再次泛涨上来。
指下一拨,商行箴快速关掉了文件,将集中到屏幕许久的目光投向窗外,好让自己记住现实。
早上要求见他的人已经不在楼下了,商行箴心想,时聆旁听整场哭丧的那份十足耐性实际也就那么回事。
饭后休息了一会,下午商行箴继续投入工作,直到秘书过来给他续上咖啡,顺便开了灯,不知不觉窗外已是暮色缠枝。
到点下班,周十五给他发消息,说车子已经候在楼下了。
商行箴拎着包等电梯,回个“嗯”,才刚发出去,对方一个来电弹了进来。
平日周十五不会这么冒失,商行箴私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踏进电梯按下楼层后接通。
结果电话里的对方更冒失,支吾道:“商先生,你要不还是先别下来吧。”
商行箴顿感蹊跷:“发生什么事了?”
通话中掺进了滋滋作响的电流声,周十五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不甚清晰。
电梯里信号时好时坏,商行箴索性拿下手机,等轿厢一稳,梯门开启,才放回耳边:“到底怎么了,把话捋清了再说一遍。”
周十五压着脖子观察直挺挺戳在楼前的时聆,要急死了:“那家伙还搁这等着呢,我看他那气势汹汹蓄势待发的劲头,别是一见着你就猛扑上去,商先生,你小心点。”
这通提醒又臭又长,基本是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的同时,商行箴也迈出了公司大门,被下班路过的员工问了声好。
门前台阶被踏步灯点缀,他站在一团暖融融的光色中,抬眼瞧见台阶下的人。
他觉得周十五在电话里形容得夸张了,什么气势汹汹,什么蓄势待发,距他两三米远的时聆压根没任何动作,像上回似的,怀里紧抱着琴盒,看向他时欲言又止,眼中尽是局促。
商行箴扫了他一眼,顷刻便挪开,朝未挂断的电话里指责:“你什么眼神。”
“不是啊……”周十五诧异地扒着降下的车窗,他以前在部队里枪法考核屡次第一的,眼神儿能不好吗,不好的是那小子,怎么一见商行箴就换了个样儿?
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后座车门一开,商行箴坐了进来:“开车。”
“哦,好。”周十五利索地发动引擎,升上车窗阻隔了时聆望进车里的视线。
拐上大路时,他没忍住朝倒车镜瞄了一眼,自始至终时聆都立在那个位置,仅仅在车启动的时候向前迈了小半步,随后又缩了回去。
周十五怀疑自己脑子闹毛病了,他竟然觉得时聆有些可怜。
车子不疾不徐驰行在路上,商行箴用堵车的工夫谈完了一通电话,从包里找出一份纸质文件:“老周,开下灯。”
周十五抬手把车顶灯开了,商行箴也是属眼神儿好的那一拨,一下就注意到对方小臂上的淤青。
本着对员工的关怀,商行箴随口问:“手磕哪了?”
周十五苦笑道:“商先生你信么,这是那小子掐出来的。”
商行箴反应了两三秒才弄明白对方指的是时聆,他回想时聆刚才可怜兮兮的模样,下了定论:“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把人惹急了吧。”
周十五好生冤枉:“我不就说了句……”
他拼命捞取回忆,记起自己说要把时聆在他屁股上拧的份儿给拧回来,当时没觉得怎样,眼下想起来,确实跟耍流氓没什么区别。
他无话反驳,只好安生开车。
一连好几天,时聆都守在了绘商的楼底,但他学精了,只挑上下班时间出现,如同人家企业员工上下班打卡一般,他也把商行箴当成了打卡器,每天在对方面前刷个脸,其余时间则辗转各处找合适的小提琴老师。
明天就开学了,他不确定商行箴要晾他多久,也不知道商行箴在等什么。这人使手段把他的老师调走了,按正常思路应该希望他以此为由找上门闹一番好顺势托出目的才对,但商行箴始终神情寡淡,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
时聆不想处于被动地位,所以从来不出声喊一句拍马屁似的商总商董商先生。
但他也是真的急,他这么多天没找到能接受他预算价位的老师,等开学以后就很难倒出空了,这事还就只有商行箴能帮他解决。
何况他想找商行箴解决的麻烦远不止这一件。
下午他回了趟家收拾书包,将明天开学要穿的校服从衣柜里翻出来放到床尾,琴盒跟书包并排放在一起。
看时间差不多了,他动身前往中央商务区,没招出租车,上了公交坐到附近,遇到晚高峰被堵住,便下车扫了辆单车,披着满城灯色抵达绘商楼下。
白天的暑气并未消弭,这一路赶来他脑门儿都冒了汗,豆大的一颗从额角淌至眼尾的位置,他抬手抹去,于是手背也沾上了湿意。
周十五在车里瞥见了,心头咯噔一下,心说这小子别是哭了吧。
商行箴刚走出公司大门,饶是他置之不理多日,撞见此等画面也愣了下,握住车门把手没立马拉开。
恰好时聆掀起眼睑,明的暗的灯光在他深棕的瞳仁中变得细碎,眼尾未擦干的那一点便成了满溢的委屈。
这次巧合的对视不单只有商行箴愣怔,时聆同样颇感意外,迟钝半拍才想起要追上去:“商……”
马屁称呼还没拍出来,商行箴已经回归理智,果断地拉开车门坐进去,手肘抵住窗框,指腹按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
周十五大气不敢出:“开车吗?”
商行箴没回答,周十五尽职地又发问了一遍,商行箴才道:“走吧。”
他把手放下,视线不经意飘向倒车镜,时聆小小的身影糅进了夜幕中,不过须臾,他们之间拉扯出来的空隙被越来越多的行车和路人所填满。
周十五憋不住屁,憋好几天了忒他妈难受:“商先生,你打算晾他多久啊?”
商行箴自己也不清楚,他不答反问:“你胳膊肘想往外拐了?”
“怎么可能!”周十五没有丝毫犹豫,答完又降下声量,已然好了伤疤忘了疼,“就是觉得他有点可怜。”
窗外街景匆匆倒退,商行箴无端想起往事,语气似低落似自嘲:“当年齐家不也是这样耗着我大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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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前几章针对受有自己的想法,后面会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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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好欺负
车厢里一时静默,周十五生硬地转移话题:“商先生,你明天下午跟规划局那边的人见完面还回公司不?”
商行箴只短暂失态一瞬,很快回归正常情绪:“看情况,晚的话就不回了。”
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在猜度,齐康年那长得跟株白三叶似的小儿子,被他晾了几天就委屈得哭鼻子,明天连人都见不着,会不会冲动得硬闯公司大堂?
转念一想,也不知时聆能攒多少的耐心,指不定今晚就被逼退了勇气。
车流有所松动,一辆公交慢吞吞靠站,时聆踩着铺满树影的人行道奔过去,挤在人群中上了车。
他在后排找到位置,随着车起步的惯性一屁股墩在座位上,看似鲁莽,实则憋了满肚子火气。
但因为极少把心绪外露,齐家的人总以为他好欺负,以住同一屋檐下的许屏和齐文朗为首,明里暗里地给他下绊子。
正如今晚回到家,时聆发现出门前摆在床尾的书包和琴盒离奇地出现在院子的花丛中,要不是草坪灯够亮,他没准儿会忽略掉。
时聆弯身将书包和琴盒拾起,拂掉上面的脏泥,有先见之明般环视一圈,将挂在栅栏尖儿的校服摘了下来。
许屏倚在门廊下抽烟,瞧着他走近,呼出细细的一缕薄雾:“捡回来也没用呀,你觉得文朗会让你在这里呆多久?迟早得扔出去,现在何必多此一举。”
时聆没看她,一言不发地上楼回了房间,先检查小提琴有没有坏,再把校服拿去手洗了。
衣柜里还有两套干净的,一套他卷好了放进书包里,另一套洗完澡后直接穿身上。
八月末的这些天,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好像分外疲惫,这种疲惫感是由内向外传递的,不是充足的休息就能让人满电复活。
然而四肢百骸再不愿动弹,时聆的脑细胞仍旧置身事外般活跃,他想了好多琐碎的画面,齐文朗小时候骑车载他故意把他摔下去,齐康年在烈夏蝉鸣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商行箴衬衫上的蛇纹纽扣很特别,老师为了一份薪酬更高的工作放弃了他……
凉被拱动,时聆爬了起来,摸过手机想给老师留言,问对方可否帮他介绍一名授课方式相似的新老师。
被礼貌用语修饰过的漂亮话刚打好又被他删净,时聆放下手机,对着窗外的夜色发怔片刻,重新钻进了被窝。
一夜过去,那件手洗的校服没干透彻,时聆收下来用塑料袋装着,一同塞到了书包里。
新学期开始的第一个早晨,班里的人补作业的补作业,催交的催交,时聆跑去隔壁班把张觉喊出来,将那件用塑料袋裹着的校服递给他:“帮我拿回宿舍晾干。”
为了保证每天练琴两个小时,时聆一向都是过的走读生活。
张觉爽快地接了:“昨晚才洗?”
时聆点头:“暑假要去集训,忙忘了。”
张觉夹篮球惯了,也把那包衣服夹到小臂和腰侧之间:“怎么不喊夏揽帮忙啊?”
时聆说:“他的书包忙着放陈敢心的遮阳伞和饭盒。”
张觉玩笑道:“那我宿舍的哥们儿以为我揣了女朋友的衣服咋办?”
时聆比划一下自己的身高:“你女朋友一七八?”
张觉稍加幻想,婉拒了:“那我还是选佐佐木希那样的一六八吧。”
早读铃响彻校园,时聆说:“我回班了。”
张觉拍拍臂膀下的袋子:“明天帮我带菠萝包和热豆浆。”
时聆答应了:“嗯,我请你。”
“不用!”张觉搭着时聆的肩,“你多买一份自己吃,我一并转过去。”他压低声音,“我暑假做兼职了,荷包喜人,哥请你。”
鼎沸的楼层因走廊尽头逼近的高跟鞋声而收敛,张觉松开时聆跑回教室,后者也自觉回了班。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班任开着扩音器在讲台上长篇大论高三的重要性,明明同样的话上学期末就强调过不下三遍。
时聆坐得端正,桌面摊着今晚要练的曲谱,心思一分在班任的滔滔不绝中,三分在谱子攀上爬下的符号里,其余的全用来胡思乱想。
商行箴这几天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昨晚能给他一记重重的摔门声,今晚就能给他甩一脸车尾气。
他至今琢磨不清商行箴的想法,既然存心不给他说上话的机会,那之前的种种要作何解释?
盘问他和齐家的关系,问不出来也不恼,大老远把他从近郊的殡仪馆送回市里的音乐机构。随后故意调走他的老师,在他设想多遍对方要提出什么条件让他做怎样的妥协,商行箴反倒不鸟他了!
都说凡事讲究根源,时聆便从商行箴和齐家的关系出发,如果商齐是友,商行箴疼惜他年纪轻轻没了父亲,绝对做不出让他难堪的行为。
可偏偏商行箴做了,时聆就重新建立商齐是敌的假设,齐康年死了,商行箴退而求其次,看他难堪,拿他取乐。那为什么不干脆绑走他,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