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穿着大红衣裳,烫金的玉麒麟绣在襟口处,鲜活夺目,人却不如早上精神。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是回来的路上他祖父又给他温习过的。
众人都笑夸这孩子聪明,刘钰在旁,见阿元一张小脸甚是敷衍,心里隐隐觉得不好,旁人虽夸的是他儿子,可他却没多大受用。
他不受用,可拦不住他爹和他祖父受用,刘斐看着重孙子,两只眼睛都要笑没了,刘斌更是得意,殷勤的同刘乾刘老说着,孩子近日里读了什么书,习了谁的字。
刘乾是族里最受敬重的长辈,也凑着哄孩子:“好孩子,给太爷爷念个劝酒诗如何,就是句子里有酒的。”一听就知这老人家是个爱酒的。
刘斌:“我们阿元会念李白的将进酒。”
阿元歪着脑袋点头,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须尽欢,烹羊宰牛为乐,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将进酒.........”
念着念着就跑偏了,孩子自己也察觉不对,瞪着两只眼睛环顾四周,就见所有人都在看他,他从刘斐身上爬下来,转头抱上了刘斌的腿,抬头看他祖父,刘斌蹲下身子在孩子耳边嘀咕了几句,阿元便又念: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
那语调....,哪还念得下去,孩子两只眼睛提溜乱转,委屈的撅起了小嘴。
众人察觉不对,刚要去哄,哪知孩子扭头就跑,一路跑一路喊着娘,在人群里一通乱窜的找人,终于叫他找着了若芯,便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两只手扯住他娘的紫绢帛罗裙,委屈的哭道:
“阿娘,走”
“不会背,不背”
“走,不在这里”
“阿娘,回去”
“回清河,学不会”
孩子断断续续的说着,哽咽着好些字都没咬清,小脸蹭在若芯裙子下摆上,用力把她往外扯。
母子连心,若芯听懂了,孩子说他背不下来那些诗句了,不能叫这屋子里的长辈满意了,想离开这里了。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她被孩子拉扯着, 先是惊慌失措的扫了众人一眼,继而被孩子的哭闹声吓坏了,孩子是哭闹着想讨口吃的,还是真的被逼的手足无措无能为力, 她当娘的怎能瞧不出来。
她忙是蹲下身子, 给孩子抹了把脸。
“好孩子, 不哭了,阿娘带你走。”
刘钰也被阿元的话吓着了, 大步走至他们母子身边, 要抱孩子。
“阿元......”
阿元竟是当场推拒着他爹,他一面推开刘钰,一面往若芯怀着钻,又是一通扯, 大哭着要把若芯扯出去,哪还有半分听话懂事的样子。
没有哪个孩子生来便是懂事的,也没有一个孩子生来就是讨喜的, 倘若孩子听话懂事会讨好人, 必是因着他能从中得着些什么。
在清河时, 若芯外祖张家虽过的不济, 却不妨碍是个子孙满堂的大族人家, 家里各房各院的大小孩子拢起来,不下二十几个,光是同阿元一般年龄的就有四个。
即便如此,若芯外祖父母却能不偏不倚的疼爱阿元, 谁都知道, 这不仅仅因为若芯得她外祖母怜爱, 是因为孩子真的讨长辈喜欢:
“曾外祖母, 阿元好想你。”
“舅姥爷,阿元最是想你的。”
……
孩子挂在嘴上的“想你”,是小孩子嘴甜,也是寄人篱下谋生的手段,非得如此,他才能得着同哥哥姐姐们一般无二的点心果子。
可小孩子懂什么手段,懂什么逢场作戏,这手段便渐渐演变成一种本能,刻在了骨子里,不拘对着谁,总是有求必应。
家里孩子多,张家老太爷教导孩子时,就总爱叫孩子们攀比着上进:“谁能背出这诗句,太爷爷就把这盒子点心赏给谁吃。”
阿元先天的优势就显露出来了,他小脑袋不停的转着,跟着念着,就一字不差的全背了出来,张老太爷笑的合不拢嘴,那神情同方才刘斐听阿元念诗的神情一般无二,忙是抱起孩子,哈哈大笑:“老夫这曾外孙子,将来必成大器!”
阿元得了点心,却没敢独享,一一分给了张家家学里的兄弟姐妹,倒不是这小人多有家教,是孩子本性敏感,满屋子的兄弟姐妹都管长辈叫爷爷奶奶,只他一个叫姥姥姥爷,再不知事的孩子,也知道他是个外人,他只有懂事的把心爱的点心分了,才能得着长辈们的一声夸赞。
于是,张府的各色主子下人,不管多跋扈排外的,都能帮衬着若芯母子。
“快过年了,把咱家小子去年穿的棉衣拿去给阿元穿吧!”
“新买的点心,给若芯表妹和阿元送些过去。”
“这么好的孩子,怎就是个没爹的!管好奴才,大冬天的可别短了那娘俩院里的炭火。”
“瞧瞧表小姐的孩子,再看看咱家这胡打海摔的,怎的说老太太老太爷偏疼了些。”
“虽说这外甥是白眼,疼也白疼,真见了孩子的可怜样,哪个能狠下心来不疼。”
……
若芯从没教过孩子讨好长辈,也没教过孩子,有了好东西要同兄弟姐妹们分享,这些不过是孩子被迫学起来的,她只一心里教孩子要感恩。
每每旁人送东西来,她便同阿元念叨个没完:这个是二舅舅拿给阿元的,这个是姨妈送来的,这个是姐姐给阿元做的,阿元都要记住才好,将来长大了要孝敬他们才是。
苦命人,便是一丝丝的甜也能记心里一辈子,她说的云淡风轻,从不敢在孩子面前提什么可怜施舍,她这辈子命苦,绝不能叫孩子心怀怨念。
“走,阿娘,走,不在这里。”
慈园客室里静了下来,只留阿元的哭闹声,刘钰心都要碎了,他想不通,孩子怎就突然发作起来了?
若芯没犹豫,抱起孩子就往外走。
刘钰下意识拉她,若芯转头,恶狠狠的瞪向他:“放手。”
她没想到她的孩子竟被府里教成这样。
眼见若芯出了门,刘钰慌乱着要跟过去追。
刘铎忙大步过去拦他:“钰儿,族里长辈在呢,你可不能走。”
刘老太爷刘斐见刘铎拦住了刘钰,虎着脸抬手捋了把胡子,他同众人一样,等着看刘钰的反应,就见刘钰僵直的身子顿了顿,继而一把推开刘铎,冲了出去。
刘斐心里生出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他这个孙子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能上九天揽月的性子,没成想,如今身上竟长出了两条软肋。
他气的转头,瞪向刘斌,守着满堂族人,开口骂道:“孩子才多大,成日家的就知道拘着孩子背什么诗,好好的孩子,非得叫你给拘坏了,你......”
刘斌是府上当家人,又是族里最最有谱的大老爷,此刻被刘斐这般下脸面,只觉无地自容。
刘乾见状,忙劝道:“大哥,大哥,快别说了,小辈们都在呢,看我的老脸,给大老爷留些面子,今儿闹的差不多了,都散了吧。”
说着,招呼着众人散了
——
若芯从慈园出来,抱着孩子直奔了二门,她胸口大起大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见孩子哭,哪还忍得住不掉泪,奶娘和丫头跟着她,见她不管不顾的直往外闯,忙去拦她,若芯脑子一团乱,见有人拦她,也不管那人是谁,扯着嗓子就喊:“都别跟着我。”
实在出不去,她只能抱孩子回了钟毓馆,前脚刚进了堂屋,后脚刘钰就回来了。
她将孩子放在炕上,抬手便将雕花檀木圆桌上的杯盏扫落在地,冲刘钰大喊道:“你是怎么应我的,你说你会对孩子好,你就是这样待孩子好的?”
说着抄起木梨隔断上的青瓷美人瓶,朝他砸了过去,刘钰没躲,可若芯方才抱了半天孩子,手上酸的使不出劲,没砸着他,如此,她心里的火气更盛,哭着又拿起隔断上的东西往下砸,哪还管得这些东西值不值钱,砸坏了用不用她赔,直砸的屋里再无可砸之物,才是静了下来。
屋里越是安静,阿元哭声越显绝望,若芯听着儿子哭,只觉整颗心无处安放,她颇为无助,泪流满面的往炕上坐了下去,一个没坐稳,出溜到了地上,许是觉得难堪,又抬手将脑袋抱在了膝里,呜呜咽咽的又是哭。
阿元哪见过这场面,本来从慈园回来已然不哭了,可见他娘这样,又哇哇的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刘钰走过去抱起儿子,捂着他的耳朵,不叫他听那吓人的啪嚓声,见若芯终于静下来,才敢抱着孩子慢慢挪过去,他抱着儿子,便不能抱她,只能轻轻的将手搭在她的背上,道:
“你吓着孩子了。”
这个男人永远知道她的底线在那儿。
若芯哭声渐次小了,她从双臂间抬起了头,伸手抱过阿元,这才起身,抱着孩子进了卧室。
“好孩子,不哭了。”
她喉咙里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就想起当年在清河时,孩子在张家家学里受了委屈,回来同她哭,她只哭,半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当时就想,阿元要她这样的娘有什么用,如今,她终于可以为着孩子嫁给刘钰,她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娘,可孩子却还是哭。
正房外间,庭娘的心一直提溜着,在外焦心的等了好久,才敢从帘子缝儿处,偷眼往里瞧,她只见阿元睡着了,若芯正安静坐在床上,垂眼轻拍着孩子,刘钰坐在南炕上,陪着他们母子。
卧室里静谧非常,却叫她的心又往上提了提,她下意识里觉得不好,方才若芯姑娘那般发作,此刻又这样安静,怕不会闹出事来吧?
正瞧着,只听“呜”的一声,这动静她再熟悉不过,是阿元醒了,她轻轻掀帘子进去,递了一杯新鲜的羊奶茶到若心面前。
若心接过,叫孩子张口喝,孩子砸吧着小嘴全喝了。
也不止是孩子,就算大人喝了这新鲜的甜奶茶也会高兴吧,这庭娘最会察言观色,早在奶茶里加了足足的甘蔗汁,心道,都这会子了,还拘着孩子的吃食作甚。
阿元睡够了喝美了,哪里还哭,见刘钰在,高兴的从他娘身上下来,奔向爹爹,哪还记得在慈园时,他是怎样的只要娘不要爹的哭闹。
刘钰抱起儿子,柔声哄道:“怎的又哭鼻子?”
阿元羞的钻到他爹怀里,摆着小手:“不是阿元哭,是娘亲哭了,阿元替娘亲擦擦。”
庭娘凑趣道:“哟,方才可不是哪个小鬼头哭的,鼻子都肿肿的了。”
阿元冲庭娘嘿嘿一笑,转头又躲到了刘钰怀里,刘钰揉了揉孩子的小脑袋,也笑了起来。
他们这般同孩子玩笑,不过是想叫若芯知道,孩子只是寻常哭闹罢了,可别将这事放在心里较真儿。
又同孩子玩笑了几句,庭娘才敢回说:“方才太太遣人来问,问哥儿怎么样了?”
刘钰未答,只问孩子:“今儿阿元做生日,想吃什么?爹爹都应。”
“吃花儿点心。”
小眼睛还不忘瞄一瞄若芯。
刘钰又哄:“祖父那里备了好些,可都是阿元爱吃的。”
“想吃......”
“那阿元见了祖父说什么呢?”
阿元摸摸自己的脑袋,转了转眼睛道:“说,说阿元喜欢爷爷!”
刘钰不禁湿了眼眶,他爹再是严厉可怖,可也一心为了孩子:“好孩子,阿元是爹爹的骄傲。”
他将孩子递给庭娘,吩咐道:“先带孩子去长春馆,再去趟慈园,别待太久,若是老爷和老太爷不放,横竖编个理由快回来,再不行,叫人来回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