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道虽不大,却是非常坚定的拒绝。
“今后,不要学她了,”天玺帝疾言厉色说,“滚!”
英珠跌坐在冰凉的地面。
这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间,官员、宫人、侍卫中有资格的人都冲了进来。
英珠在谄媚吵闹的人后慢慢爬起身,他心如死灰地往外走,屈辱的眼泪浇湿了前襟。
天玺帝重新被权势包裹,身边没有了清静。
靖都随着帝王一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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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临冰镇。
宋北溟在正房的门前挂了一只竹制的风铃,这只竹铃是他母亲苏红缨教他做的。他九岁时自己砍的竹子,自己拿小刀一点点又削又刻,照着庙宇里供的菩萨的模样刻好,又拿火烤硬了,花了一整天时间制成的。
宋北溟之所以会想到它,是因为这是他在北原的一座深山老庙里做的。他少时性子又急又烈,静不下来,喜欢练武驯马,不喜欢读书写字。
苏红缨为了磨他的性子,把他送到那座老庙里,远离了尘世后,他每日只能跟着老和尚挑水坐禅。
他去的第一天就砍了寺庙后面几棵竹子,被苏红缨抓了个现形。苏红缨是个女将军,却并不粗鲁,以耐心见长,她没有批评宋北溟,而是陪着宋北溟做了这只风铃。
做成风铃后,老和尚说这上面刻的是南斗星君,乃是北方玄武七宿的第一宿,因与北斗相对,故名南斗星君,此仙专掌生存,又称其为“延寿司”。
宋北溟是不信鬼神的,那时候他反驳老和尚说:“还延寿司呢,若这神仙管用,为何战场上还会死这么多人?本公子才不信!”
老和尚没有说教,只慈祥地笑笑。
苏红缨在老庙里呆了一日就走,宋北溟在那里住了一个月,他把风铃挂在自己的禅房门上,听着风拂过竹林再吹到风铃上的声音,时常一坐就是半日。
宋北溟在守着燕熙时,鬼使神差地想起那只竹铃,说不上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这只竹铃一直在他的行囊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
从前不信鬼神,是因为心无所绊。
如今宋北溟肯信鬼神,是要替心上人讨老天眷顾。
宋北溟对那多年前在寺庙里刻下的南斗星君虔诚合掌说:“请保佑我的微雨平安醒来,若他寿数不够延命,就拿我的延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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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的风长而凉,扫过时院子里的竹林带起沙响,拂到竹铃上时已变得温驯,清脆的竹击声轻幽而舒缓,像是夜里的引路人一般,一遍遍地唤着找不到归途的人。
燕熙似醒非醒,他听到了不间断的竹击声,也听到了宋北溟锲而不舍的轻唤,一次次在梦境的边缘徘徊。
宋北溟不知第几次问他:“微雨啊,你走到哪里了?”
屋子里只远远点了盏灯,周慈说太亮了会伤了燕熙的眼。
燕熙很轻地抬了睫,入目是一片昏暗,他正要怀疑自己到底醒否,这微小的动静就惊动了榻边的人。
燕熙迟钝地侧头,宋北溟脸颊贴上他掌心,燕熙的手指冰凉,被那干燥的热意暖得彻底知道自己回到人间了,很轻地回答:“我回来了。”
宋北溟倏地怔住了,在这一刻他原想说什么,可张口却被千思万绪堵住。
燕熙掌心被沾湿了。
他在暗沉的光线里抬手去摸宋北溟的眼角,拨开泪痕的动作无力又轻颤。
他们什么都没说,大病几日不见似经历了生死分别,燕熙浑身跟被切开再重装似的,五感混乱,疼痛占据着意识,对外界的反应迟钝。
可他那么分明地感受到宋北溟的存在,连在梦境最深处都被宋北溟拽着,他很轻地说:“你一直在拉我回家。”
宋北溟起身,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褥,躺进了燕熙暖不热的被窝,呵气在燕熙耳边道:“是啊,我妻玩心仍重,怕你在外头玩过了时辰不回家。”
燕熙被宋北溟的热气暖得彻底醒了,混乱的意识收拢,梦里的挣扎和现实的煎熬一骨脑儿全冲进了心头,他鼻子倏地一酸,泪关崩塌。
他想要忍,可是怎么都忍不住,都怪宋北溟太暖了,叫他松了心弦。他在被宋北溟捞进怀抱时,靠着那健硕的月匈膛哽咽地大哭起来。
宋北溟要被燕熙哭得心要碎了,用力地抱着燕熙说:“哪里难受?”
燕熙启唇,想要说什么,却被压得说不出口,学识渊博的他竟不知从何表达内心的痛苦,他无助地望着宋北溟,手指无力地搭在宋北溟月匈前,无声地流泪。
宋北溟要心痛死了,他抚着燕熙的泪,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说不出来就不说了,我知道你浑身都痛。”
浑身都被撕裂,没有一处是自己的,燕熙要痛死了,他在说不出口的末端嚎啕起来:“梦泽,人生好累啊,好累啊。”
宋北溟心如刀割:“知道你累,以后不让你累了。就算全天下都依靠你,你也可以依靠我。”
燕熙哭得发抖:“活着……好难……我要碎了。”
燕熙在这种时刻仍然不能放开心防宣泄出一切,他在这个世界永远都是特殊的、孤立的,连刀刀都与他不同。
他没有同行者。
他不能暴露心底的秘密,语言能表达的太过苍白,他抿着唇,逐渐泣不成声。他消瘦的身体和青涩的年纪再也承受不了两个世界的重负,在宋北溟的怀抱里哭得撕心裂肺。
宋北溟找不到词语安慰燕熙,他要心疼死了,心如刀割的痛快要夺去他的呼吸,他轻轻地拍着燕熙的背,他被燕熙浸湿。
人在这天地间如此脆弱,他发现自己走到今天,仍然无法强大到问老天要他的爱人,在神明面前仍然渺小如蚁,只能虔诚地祈求:“我的微雨会好起来,我用生命向苍天讨你长命百岁。 ”
竹铃被夜风吹得轻响,像是某种慈悲的低语。
燕熙哭累了软在宋北溟怀里,他们在寂静里依偎,心在这一场痛哭里紧紧相贴。
宋北溟擦干了燕熙的泪,才喊了周慈。
药和膳都流水般走起来,宋北溟守在榻边,看着燕熙苍白的脸逐渐有了血色,他记住了燕熙的哭声,沉默地握紧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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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月缺。
中秋的团圆饭无人再提,转眼已至深秋。
这日是霜降,西境的九月初已有寒意,百姓穿上薄袄,竹宅的侍从们也都换了冬装。
寅时初,正房里燕熙醒了,他只穿了薄丝里衣,坐起时松散的衣襟滑下,宋北溟从后面抱住他,给他披了外衫。
“我不冷。”燕熙靠进宋北溟怀里,“这些日子你们全都紧张兮兮的,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我们太子殿下最威武了。”宋北溟从后面趴在燕熙肩头,他没有强迫燕熙穿上,嗅着燕熙身上的味道,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很快也要起身,如今他是主帅,一堆军务在等着他。
他看燕熙漂亮的脖颈在养了半月后终于有了血色,心中不敢往那方面想,可是身体在叫嚣着不甘。
要做到像平日那样利落起身变得无比艰难。
燕熙说着不冷,倒也没有揭了外衫,他与宋北溟渐渐在这些生活细节上达成默契,尽量都不让对方担心。
他听宋北溟呼吸隐约重了,轻笑起来:“你卯时正要到军营?”
“嗯。”宋北溟不想走,他因着燕熙在病中,压抑了半个月,今日燕熙说不冷,他的气血便不听话地上涌。
“那你还有一个时辰。”燕熙说,他侧首贴着宋北溟的脸,在宋北溟看得见的角度里,缓慢地解了里衣的衣带。
“微雨,你还需要休息。”宋北溟僵了身子,呼吸里扫出的是焦灼的热意。
燕熙感到某个地方抵着他,他喟叹一声,修长的手指停在前襟,似要再挑开里面,又很坏地蜷着不动。他噗嗤笑起时,被宋北溟烫得带起喘音:“小王爷口是心非,在这种事情上,怎么还谦虚起来了?”
宋北溟捉住燕熙的手,探手进去:“我家主君要什么?”
“郎君这些日子清心寡欲……嗯……”燕熙这些日子素衣素食,轻微的撩弄都受不了,他急喘了声,肌肤一路烧起来,话音不稳地说,“还行么?”
“正人君子你不喜欢,喜欢采花大盗是么?”宋北溟被那一句郎君叫得气血沸腾,感受着手底下的战栗说,“本王行不行你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命都能给你。”
“宋大将军忙得都要没时间了,拿什么给我?”燕熙像是惋惜,抬指描着宋北溟的眉,“大将军威武无敌,怎么会不行?”
“晚起一个时辰,军务可以延后,能赶上早训就成。”宋北溟把人翻到身下,密布的口勿落下去,把燕熙的话咽去了。
披上的外衫被扯落,缠在被褥里,最后滑出了床帐。
因着燕熙病了半月,这才好不容易利索了些,宋北溟告诫自己要轻点、慢点。
可他挨着燕熙就烧起来了,他把人揉进怀里,怕把人揉碎了,又恨不得把人吃了。
他在重与轻之间失措,在燕熙一次次仰起的紧绷里,分寸渐失,他忍得快要爆炸了。
燕熙被宋北溟烫得汗流不止,他因着有荣,平日里体温略高于常人,可每每在榻上,他总是被宋北溟煎烤着。
枯安抚着他,又侵蚀着他。
在波涌的潮浪里,燕熙感到自己是活着的,这个世界真实得无法质疑。
如果这只是一本书,如果这个叫宋北溟的男人只是几行字的人设,为何这个人能给他如此真切的极乐?
大病后的欲望前所未有的放大,燕熙拉着宋北溟,变着花样地喊着“阿溟、梦泽、三郎”,怂恿着宋北溟发疯。
燕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妖精,他在宋北溟艰难收敛时,附到宋北溟耳旁喊:“郎君。”
“大病初愈。”宋北溟要疯了,捉着那双使坏的手按到软枕上,“你还要不要命?”
“不要了。”燕熙毫保留地呈现在宋北溟眼前,“把我拿走,你能拿走的,都属于你。”
黎明将即,两人都知道时间不多。
正房里烧着两个克制了许久的人,燕熙在错乱间看见泛白的窗纸,他在湍急的愉快里生出惋惜来。
时光易逝,若是能走得慢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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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北溟离开前替燕熙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燕熙累得连指头都抬不起来,在宋北溟离开时,微微掀睫。
“微雨,好睡。”宋北溟铠甲加身,戴着铁指的手轻轻抚开燕熙的湿发,在燕熙额上印下一口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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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望安来探过几回,默默收了地上凌乱的衣物,没唤燕熙起床,出门时还拦住了周慈。
待燕熙终于起身时,望安服伺他更衣时甚至不敢看他。
燕熙特意穿了交领的衣衫,那些痕迹都被藏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可那份慵懒遮不住。
他走出门时,天光把他照得眯了眼,眼角的红色像是浸了酒,周慈刚捧了药膳来,从侧边瞧见他,当即顿在原地,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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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说大将军忙,他这个总督其实也不轻松。
一日里要忙的事情许多,寅时正温演就到外院的侧厅挑灯先审公文,待燕熙到外院正厅时,案头上批过一轮的公文已经高高一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