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猛说:“我没杜大人的能耐,怕是做不好。”
今晚的风,骤然变冷,且随着夜重,风里寒意加重。这样的北风吹上一夜,夜里得添被褥,明日起床,还得穿薄袄。
宋北溟不喜今夜的风,他的微雨肯定还只穿着薄衫。
他看着城楼下面,还有士兵打着灯笼在仔细检查有无活着的同袍。这样的场景,每一战之后都会有。
生死离别,在战场上过分仓促,这是同袍能对战友做的最后一件事。
宋北溟转而望向东边,声音很沉:“杜铉把玉关交给你,便是知道你可以,不要妄自菲薄。打仗之外的事,总督会派人来的。你且放心。”
李猛连连称是。他听到总督,有片刻的怔忡,那传说中的人实在遥不可及,却在宋北溟的唇齿间似有温度,叫他只是听着,都觉得离总督近了。
他是个性情中人,直来直去的,高高在上的总督离他太远,掀不起他太多涟漪,他没有虚伪的装作过分恭敬,心里想的还是杜铉。
杜铉死时流了一地的血,叫他每每想起,都要抹泪。眼看纸要烧完了,他又哀哀凄凄地哭起来。
宋北溟没有劝,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片叶子,就着方才的调子在夜风里吹了一遍又一遍。
李猛把纸都烧完了,知道自己该去做事了。
杜铉在城里没有安家,平日里对下严格,也不多交朋友,人走了,虽然有很多下属送别,但能算上亲朋好友的只他一个。他既当家人,又是挚友,做足孝送别了杜铉,往后便要接下杜铉的遗愿,守好玉关。
他要走时,见宋北溟收了叶子,以为宋北溟要走,便收了步子。
宋北溟望着东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猛好奇的问:“小王爷在看什么?”
宋北溟说:“起风了,我妻独自在家,怕他夜里不好睡。”
李猛愣了一下,自己先赧了个大红脸,劝解道:“男人在外打仗,女人在家里是挺辛苦。等战打完了,就能得空了。”
宋北溟“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
他望着总督府的方向,英挺的五官在骤寒的夜里更加浓郁。
宋北溟好想燕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化用自(五代)冯延巳《春日宴》,原文“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注2:引自(宋)叶梦得《水调歌头·霜降碧天静》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岁将晚,客争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处,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第102章 骤风侵寒
夜深, 总督府的灯烛熄了大半。
内院的灯没熄,正房里燕熙还在灯下看文书。
这个时辰燕熙已沐浴完, 穿的随意, 近卫也要避嫌,不好在跟前侍候,卫持风站在外头, 望了眼檐上的紫鸢。
紫鸢翻了个白眼,表示中午我劝过了, 这回到你了。
卫持风只好硬着头皮小声说:“主子,夜深了。”
燕熙停笔, 垂眸揉着太阳穴。
今日先是赶路,再是忙了一天的政务,他也累得紧,可文书如雪片般报来, 一日不清,就堆积如山。
这样不成, 主官案牍劳形并非幸事。燕熙想了想, 在屋里说:“你明日一早去与温子延说, 往后文书请他先拟个意见再呈我。”
“是。”卫持风记住了,明早要去给温演派活。
周慈就住在内院西厢房,听到声音出来, 卫持风见到周慈如见救星, 连使眼色。
周慈点头, 站到门外说:“殿下, 该歇息了。”
“嗯。”燕熙应声, 吹灭了书案上的灯。
卫持风和周慈松了一口气, 檐上的紫鸢“咝”了一声说:“真冷。”
卫持风被风中的寒气吹得缩了缩肩膀说:“鸢姐, 你先去加衣,我在这盯着。”
紫鸢颔首,人影一跃,便落到客院去了。
燕熙站到窗边,看天上的将满的月。月光皎洁,把西境照得一地的霜,劲风把天色吹得干净,万里无云。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方帕子,凑在鼻尖闻了闻。
他知道宋北溟今天无论如何赶不回来,玉关死伤众多又失了主将,单是安抚和慰问就千头万绪。
还收了不少俘虏,一番整治也要费不少工夫。
漠狄在玉关死了个王爷,往后纷争必多,玉关里头的文武官员还得再逐一检视和敲打,宋北溟必定把这件事安排好了,带个名单回来给他参详。
加上,玉关这次是被无声无息围的,城里必有细作,宋北溟肯定会想到这一层,连夜就得清查全城。
这些还只是燕熙远在岳西能想到的事,宋北溟在当地,必定更是诸事缠身。
今夜宋北溟必定都要忙。
燕熙人虽疲惫,却无睡意,思绪转的飞快,吩咐道:“明天让两边的掌柜到议堂议事。”
外头卫持风听了瞪大眼睛,泛上笑意应了。
紫鸢披了外衫回来,正好也听了,两人相视一笑——主子肯见北原王府的掌柜,便是收下了宋北溟的聘礼。
事儿成了!
紫鸢嘴角含笑,转头去客院传话。
卫持风见惯了她英姿飒爽,陡然见她笑中含着春意,他心头怦地一跳,在被风吹得晃动的烛光里偏开视线,略定了神,回到燕熙屋前。
燕熙其实没有睡意,若不是刻意保持作息,靠着“荣”的药力,燕熙可以熬很久。
荣多年来烧得他难以安静地睡个好觉,只在遇着宋北溟后,他才体会到美梦的滋味。
他的身体无比诚实,早就对宋北溟垂涎不已。
燕熙强迫自己睡,他关窗前又瞧了一眼月亮,看到月色被风吹得有了波纹。
再有几日就要满月,中秋就要到了。
他这么想着,抬手拉窗,风中骤然生起尖锐的呼啸,穿堂风劲邪,在浓夜里像鬼怪的咆哮,院里的竹林被摇得乱舞,叶片拍打声噪得人心紧。
卫持风冷得直跺脚,骂了一声:“这什么鬼天气,一夜就要入冬了!”
燕熙听见了,拉窗的手停住,正要喊卫持风去添衣。
这风又冷又疾,透窗蹿了进去,扫着了燕熙。
燕熙的薄衫被吹得贴在身上,风使坏般从他袖口和颈间钻进里去,把他里里外外的热气都吹散了。
冷。
燕熙遽然一僵。
他竟然觉得冷,他手上一松,帕子掉落,被风卷走。
燕熙迟疑地面向风,寒风把他吹得脸色苍白。
寒意从脚底瞬间爬满全身,燕熙在与风的对峙中若有所思,而后缓缓露出阴冷的笑意。
怕冷么?
燕熙想:我不怕。
燕熙在久违的寒意中放下窗子,俯身捡起宋北溟送他的帕子,轻轻揉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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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丑时,燕熙都无法入睡。
由奢入俭难。他在皇陵时练就一副强迫身体入睡的本领,遇着宋北溟之后,在温柔乡里滚几遭,这本领便退化了。
若在以前,他索性起来读书,反正有“荣”在烧,第二日照样精神抖擞,只要不被商白珩发现,谁都不知道他熬了夜。
“荣”在那些日子里,于燕熙像是上天的礼物,他平白比别人多出了许多时间和精力,可以学更多的东西,状元和高人一等的武功就是这样练来的。
现在上天来讨债了。
燕熙为着破烂的身子能多用些日子,不敢再任性地熬夜,他睡不着就干躺着,把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数着自己心跳的频率。
在天渐亮中他终于迷糊地闭上眼,手上捏着帕子的手指却不肯松,他轻轻的呼吸着,沉入短暂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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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时分。
周慈陪着燕熙用饭,发觉了燕熙的异样,关切地问:“昨夜难受么?”
燕熙原本想糊弄过去,话已到唇边,想到还是不能对大夫隐瞒,诚实地说:“睡不好。”
周慈说:“昨日我给你添的被子用上了么?”
他这话说的技巧,没直接问燕熙冷不冷。
燕熙在与周慈的对视中,坦诚地说:“用上了。”
周慈手指猛的一抖,正在给燕熙夹的菜掉落盘中。两人相顾无言,长久以来悬在心头的剑在这一刻把周慈捅穿,他嘴唇发抖,仓促偏开头,不让泪滚下来。
他在无措中想到了唐遥雪在冬日下美好的笑容,他离那抹雪色越来越远,直至就算他到了地下也无颜去拜见。
他真是失败透顶了。
燕熙眉目清冷,他已经从昨夜的打击中走出来,他算清楚了自己需要的时日,这场仗最多打到开春,雪化时大局便定。
他够时间。
这道题并不难算。
可宋北溟不断蹿进他的算术题里,燕熙努力让自己不受干扰,可是他百般琢磨,终究是算不出另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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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后,两边生意的主事人已经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