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原。
莽戎果然大举来袭。
宋星河代执帅令,领兵于云湖的临西洲与莽戎短兵相接。
这里正是乔林所在的云湖第十四营属地,宋星河首战告捷,击退了莽戎前锋。
宋星河的铠甲上溅满血迹,他手握“扶雨”,在如注的暴雨中,觉得这天气不正常,莽戎的易挫不正常,交战地也不正常。
此处与西境相接,西北方是漠狄,他向西境发出的信报未有回音,派往漠狄的人马也不见回信。宋星河蓦然意识到,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进攻。
除了莽戎,或许还有其他方的参与!
雨打湿了他的眼帘,夜幕降下,宋星河转身望向西北,忽地升出强烈的不安。
将士们酣战后,疲惫又亢奋的重喘响在主帅耳侧,远处莽戎大军像黑潮般退到暗夜里。
宋星河在所有视线的中心,在某个刹那,他警惕地举刀传令:“回防。”
然后对副将焦武说:“命临西营死守西境边界,不得放姜西军入北原。”
大军急速后退,就在路过娘子关时,那本该是同袍的城门上,忽地飞石袭来。
数十架投石机仗着地势之便,用巨石对准了踏雪军。
-
靖都,北原王府。
宋北溟已经在沙盘前看了许久,手边摆着一沓账本,他蹙着的眉一直没松过。
方循敲门进来,见宋北溟半天没动,轻声地说:“主子?”
宋北溟道:“二哥的来信说,我从姜西军弄来的那批火铳不好用。这事太蹊跷了,姜西军的账本里,每年花在火铳上百万两白银,请了无数工匠,用了无数好料,就造出那点不中用的东西?火铳便是再难造,也不至于难用到那地步。姜西军把钱花哪去了?”
方循道:“而且西境甚少有战事,都说是漠狄怕了姜家,不敢用兵。姜西军花这么多银子造火铳用来做什么?”
宋北溟:“只有一个可能,姜西军的银子就不是用在打战上……那是用在哪呢?”
方循也百思不得其解。
忽的宋北溟脸色大变,他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拿了悲风就往外冲。
方循道:“主子!怎么了?”
“北原危矣!”宋北溟急冲一段,蓦地停住脚步,“传王府各部管事,速到正殿。”
第72章 放王归北
入夜了。
燕熙在灯下看西境的卷宗, 往日这个时辰宋北溟已经来了,燕熙抬眸, 看窗外空无一物, 一轮上弦月挂在东天。
时辰不早了。
他收回目光,手上的卷宗好半晌都没翻过去一页,他玉似的手指按在泛黄的纸上, 略有湿意。
“荣”习惯了连日来宋北溟在这个时辰开始的安抚,正蠢蠢欲动地鼓动他。
燕熙的手指蜷了蜷, 当他发现好半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时,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在等宋北溟。
他将此归咎于“荣”的贪婪。
燕熙对自己说:不来也罢, 省得麻烦。
露水姻缘,镜花水月,逢场作戏终将落幕,春帐藏住的亲密, 到底敌不过形势。往后天各一方,一拍两散, 各玩各的。
早断早省心。
燕熙收回手指, 今夜左不过是消磨时光, 索性连卷宗也别看了。
就在他收笔起身时,外头望安小声报:“殿下,少傅求见。”
商白珩去而复返, 定然有很重要的事。
燕熙应声:“请老师进来。”
师生俩在外间相见, 隔案对坐。
商白珩递来一封密信, 神情凝重地说:“北原有劫。”
燕熙接过信, 快速地读了一遍, 一时如坠冰窟, 沉声说:“姜西军内乱, 恐有细作;漠狄虎视眈眈,莽戎若在此时大举犯北原,只怕北原三面受敌,危。”
师生两对视一眼,面色皆沉。
燕熙瞧那信纸特殊,问:“老师,何人来信?”
商白珩道:“‘芒种’,他的消息从未出过错,可信。”
“既如此,想必北原确实形势极危。”燕熙若有所思地捏着信纸,望向窗外,怔怔出神。
商白珩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他瞧出燕熙像是在等什么人。
商白珩多少知道些宋北溟夜里来的事,他就住在几殿之远的院子,曾因听着了内侍们半夜里传热水的低语,而整夜辗转。
商白珩从未见过燕熙这等神情,忽地明白了燕熙的心思,他仓促地收回视线,坐得笔直,对抗心中猝然袭来的闷痛。
燕熙此时出神想的,却不是风月。
他想到原著也是在这个时间线,北原大败。宋氏举家上下被长公主利用后,成了弃子。
原著里,先是宋星河战死沙场;二嫂孕中得知夫君身死的消息,悲恸之下滑了胎,身子没养好,又整日以泪洗面,缠绵病榻。汉临嫣是个烈女子,最终在夫君的忌日殉了情。
如今朝堂上没了长公主,不知宋家是否能逃过一劫。燕熙冥思苦想——若能提前把汉临嫣换回靖都,或许至少能保住这对母子。
燕熙心中已有主意,转而对商白珩说:“老师,我想请父皇放小王爷回北原。”
商白珩微微阖眼,忍过了心头最痛的瞬间,他摩挲着酒杯的边缘,飞快地打量了燕熙一眼。
他是于己极残忍之人,压抑情思于他已是家常便饭,他的聪明用在情感上,照样无往不利。
他能在燕熙毫无察觉间,便调试好了情绪,转而将心思倾注于学生在那段风月中的得益——他惊喜于学生身上添了些烟火气,于是自己那点患得患失也不算什么了。
他自我开解地“想开”了,决定无论燕熙出于什么理由,都要保护燕熙这份难得主动待人的情意,于是他点头温和地说:“如何与陛下说?”
燕熙无法与商白珩说原著之事,只能就事论事道:“西境将士皆是姜氏嫡系,虽姜氏已除,但西境军仍是‘姜西军’,必得经刮骨疗毒,方可听用,过程得费些时日,西境且有一阵混乱。西境与北原相接,少不了要仰仗北原。且现下北原危急,正是用将之际,我无论出于储君、还是总督的考量,都得助北原。北原固若金汤,西境便少了一分顾虑,而且往后西境少不了要与北原携手合作,如今卖个人情给宋北溟正好。”
商白珩听燕熙说得冠冕堂皇,他微微阖睫,掩了眸色,提醒道:“直接放了宋北溟不可,得换个人回京。”
燕熙说:“听说他二嫂有孕了,将他二嫂换回来便妥。”
商白珩抬手按在案上定了此事:“此事我明日一早与内阁商议,你差人与陛下说,咱们两相使力,此事不难办。”
燕熙点头说好。
-
宋北溟坐在堂中,这几年他一手绸缪养起来的“鸽部”“隼部”和“暗部”的管事都来了。
宋北溟在等人的工夫里,已经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也知道现在鞭长莫及,他在靖都是一个空有爵位却无官职的质子,要斡旋什么,都得仰仗平日打点的关系。
而如今朝堂清洗,许多关系都断了。他得摸清还有多少可用的,并从中找出此次能给北原的助力。
好在,眼下得势的是新晋的清流,其中以商白珩为翘楚。这反倒叫宋北溟安下心来。他知道这批崭露头角的要员,是干实事的,北原只要能提出合理的章程,这些人有口皆碑,且还未形成私利集团,定是会凭着公心办事的。
宋北溟出色的冷静,强行镇压住了内心深处的焦虑。他作为北原在靖都和中枢的话事人,不能乱。
眼下最要紧的是从后备的运筹中给予北原支持,他肃坐堂中,面沉如水,望着一堂的管事们。
大家在他的沉稳的目光下,慢慢地镇定下来。
宋北溟是说一不二的主子,这些年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办得漂亮,他们看宋北溟在这当口仍是稳如泰山,心中便隐隐生出北原有救的预感来。
宋北溟先问暗部:“粮食生意如何?”
暗部的几个管事稍做交流,大管事起身答:“现离着收粮季还有两个月,但几个产粮大郡的生意都谈好了。待新粮收上来,就能往北原运。去年的粮,按您的意思留了一半没用来周转,现下都屯在北原临近的几个大仓里。”
“隼部”是私卫,人人身份神秘,首领蒙着脸,也起身道:“隼部已派高手乔装成镖行护卫粮仓,北原要用粮,镖师半日内就能送到。”
北边打战,除了为地,就是为粮。只要他宋北溟抓着粮脉,北边的战再怎么打,都得回到他的谈判桌上来。
宋北溟心下稍定。
宋北溟转而看向另一侧座首的美艳女子,声音冷肃:“为何鸽部此事没有事先探查出消息?”
那美艳妇人是靖都最大青楼的老板兼头牌,名唤俞飞儿,正是鸽部的大管事。
她冷汗湿了胭脂,从椅子上滑跪在地,没了往日的千娇百媚,伏地解释道:“今年四姓被清洗,权贵们自顾不暇,楼里头生意一落千丈。原来的老主顾一大半都被发落了,咱们的消息便断了个七七八八。西境那边以前联系的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大多也被清洗了,留下的暗桩只传来些不甚有用的只言片语。咱们这里离西境又远,那点边边角角的消息来不及拼凑,路上一耽搁就晚了。属下罪该万死,耽误了北原大事。”
宋北溟寒冽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本王赏罚分明,你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谢谢王爷不杀之恩,回头就到刑房领罚。”俞飞儿面色一松,竟是觉得受刑也甘之如饴,连连磕头保证道,“属下必定尽快重建靖都的消息网。”
宋北溟道:“靖都风气已变,你该换个路子了。”
俞飞儿连忙道:“是的。如今清流起势,我已经给姑娘和公子们请了先生,以后做清谈会的意思。青楼的生意开始收缩了,往书香行业里走。”
“可以。”宋北溟从俞飞儿身上收回视线。他看向了外面沉下来的夜。
靖都的天是真的变了。
一夜之间,四姓皆倒,他在靖都经营多年的暗线也跟着倒了。而如今得势的,是太子殿下。
宋北溟面色难辨,转而问:“与‘海晏’号的生意怎么样?”
“暗部”的大掌柜接了话说:“‘海晏’号的沈掌柜最近好说话了不少,也不像之前那样狮子大开口了。近日谈的火铳单子,沈掌柜终于也有所松动,昨日刚说可以在月底匀一批给我们。”
“匀一批给我们?”宋北溟沉吟道,“如今他们的生意只能找北原和东边的林总兵做,林总兵手头上没钱,全仰仗东境总督的拨饷,不会是他的主顾。除非等西境总督到任了,‘海晏’号才能有新主顾,而西境的……宣总督还未到任,加之西境必定会有官营的火器厂支持,犯不着找‘海宴’做生意。那么‘海晏’号还能与谁做生意?”
此事弯弯绕绕的太多,“海晏”横空出世,底细神秘,宋北溟连着叮嘱着查了一段日子,线索停在“海晏”号拿了官文后便停下来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眼下能明确的,只一样,海晏号必定是有官家背景的。
宋北溟有着猎人般的嗅觉和通盘狩猎韬略,他在近来盘根错节的新势力中,隐隐察觉出了微妙的共通之处。
那背后冷漠的手法和出手必得的谋略,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宋北溟在今夜错综复杂的消息中,捋出了一个可能性——倘若“海晏”号直接为“宣隐”供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