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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大人姜溥昨夜里自然也读了那两篇文章。
那些字句,在夜里化作无数厉鬼,啃噬着他, 叫他头痛不已,清早起不来床, 差点误了早朝。
一路上百官见着他, 皆是立刻低头。
姜溥敏感地察觉到这一波的声势或许不能轻易过去。
但他已经站在这个位置几十年, 以他的经验,无论什么风波,最后都会过去。
权力可以解决一切。
这一次也一样——姜溥苍老的声音这样暗示自己。
当一个人在高处站久了, 会以为所有人都是蝼蚁, 可以踩在脚底下随意碾压。
自大惯了, 把所有人对他的顺从都当作理所当然。
所以, 当燕熙弹劾他时, 姜溥并不在意, 甚至已经开始嫌麻烦地想——又要像处理文斓那样再处理一个了。
当燕熙朝他走过来, 姜溥连个正眼都没瞧过去。
毕竟没有人敢在无他准许时敢靠近他,更何况是在规矩严格的奉天殿上。
他以为,以宣隐这么个小官,最多也只敢停在几步外。
是以,当燕熙把血书劈头盖脸地砸到他面皮上时,姜溥直接懵了。
他甚至没听清燕熙在质问他什么,那血书盖住他的视线,也丢尽了他的颜面。
他怒火中烧地反应过来,随即破口大骂:“竖子无礼!”
谁知那个才六品的小官,竟然还敢嘲笑他说:“姜首辅这次想找谁来当替死鬼啊?”
反了天了。
姜溥身为姜氏嫡长子,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更不用说当了首辅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旁人在他跟前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今天平白被人无礼奚落乃至对脸掷物,这于姜溥简直奇耻大辱。
姜溥怒不可遏地拿着玉牌对着人摔过去。
大殿里响起一致的抽气声。
这说明所有人都在看他的戏,这让姜溥意识到,更要亲手打烂宣隐的脸面,否则以后难以服众。
姜溥不仅不后悔失态出手,他还要打落宣隐的官帽发冠,叫宣隐颜面扫地。
姜溥太知道这些寒门士子的命门了。寒士们就靠着那点功名和所谓的道德过日子,只要当众打烂这些人故做骄矜的脸面,以后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只要再随便用点手段逼一逼,这些人就会以死明志,他连刀都不用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麻烦。
姜溥就打算这样撕烂宣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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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这么近的距离,姜溥的玉牌都没有砸中人,那竖子竟然轻轻巧巧地避开了。
姜溥被气疯了,朝着燕熙的脸,高高地扬手,狠狠地往下打。他必得要把这个年轻又不听话的状元,打得没有脸在朝廷中混下去。
“啪”的一声。
巴掌落下。
姜溥眼冒金星,脸偏向一侧,脑子霎时如同空白了一样,僵愣地盯着掉落在地的牙齿和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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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这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他心中冷笑,等着姜溥反应过来。然后掐着姜溥转回脸时,义正辞严地怒斥道:“姜溥,这一巴掌,是我替文斓打你的!你这条狗命,留待律法的制裁吧!”
姜溥耳中嗡嗡做响,他其实听不清燕熙在说什么。他甚至头痛得厉害,反应也不那么灵敏了。这一巴掌像是要打掉他的脑袋,叫他半晌都恢复不过来。
等他终于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时,理智瞬间就被羞耻感湮没了。
他已入晚年,正是要端坐高堂,受人景仰的年纪,却被这么挑衅和污辱,他发狂地扔掉了体面,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可姜溥无论如何都抓不到燕熙,他不仅没能教训到这小子,反而让自己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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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就是要让姜溥疯。
他深谙这种从未受过疾苦的权贵的心理。这些人踩着别人的脑袋,践踏别人的尊严,自己却受不了一点点忤逆。他知道,于姜溥而言,被当众打脸,绝对是颜面尽失、奇耻大辱,一定会发狂的。
燕熙手指成拳,他深恨着眼前的人。
若不是他尚有理智,刚才那一巴掌,他就能要了姜溥的命。
姜溥现在还能喘气,还能说话,就已经是在挑战燕熙的忍耐极限。
燕熙甚至有一股冲动,想要在这明堂里,将人大卸八块。
可他还得控制着自己。
因为,他要让姜溥尝到最痛苦的滋味。
他冷眼瞧着姜溥发着疯,看那平时梳得整齐漂亮的胡子乱糟糟的还沾着口水。
燕熙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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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上突然暴发这种冲突,众人好一阵没反应过来。
这会终于有侍卫和大臣上前去分开姜溥和燕熙。
燕熙不让人碰,自己抽出了被人沾到的袖子,冷脸站到一旁。
户部尚书姜常厉声道:“宣隐,你以下犯上,成何体统!来人——”
燕熙嗤笑一声,打断对方:“来人?来什么人?这里是奉天殿,陛下没说话,你叫什么来人!”
姜常一下愣住。
众人都看向天玺帝。
天玺帝高坐在龙椅上,九条冕旒沉稳不晃。
皇帝的喜怒难以分辨,只有明忠出来喝止道:“朝会之上,莫动干戈,各位冷静。”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天玺帝是向着宣隐的。
是以,除姜派的人外,人人都明哲保身地垂下了眼帘。
燕熙转向帝座的方向行礼道:“是首辅大人先打微臣的,微臣只为自保。”
姜常也只能朝天玺帝行礼,再转身朝燕熙恨恨地训斥:“那你身为下官,也不能还手!这还是在朝会上,你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吗?私底下,你是不是更要胡搅妄为?”
燕熙不卑不亢地回话:“姜尚书不如翻翻史书,各朝各代,一旦发生朝会中打架斗殴之事,都是到了何等紧急的时刻!今日,我来替文斓讨回公道,更是来替律法正名。我区区一个六品官,微不足道,但身为堂堂七尺男儿,便要顶天立地。即使我今日因言获罪,或如文斓那样身陷牢狱、枉死于刑讯之下,也要在朝会上为文斓、为天下有志之士讨个说法。大家同朝为官,理当共卫君上,今日谁要拦我,谁就是别有用心!”
燕熙的话,铿锵有力,砸在奉天殿上。
一时朝会上寂静无声,只有姜溥粗重愤怒的喘气声。
燕熙孤身一人,昂首挺胸地站在正中。
他抖出两本账本:“这是龚琼死前交出的工部账簿抄本,这是文斓家中藏的私账,你们今日谁敢拦我,我就当庭验一验谁的账!”
宽敞明亮的奉天殿上,鸦雀无声。
姜溥脑中还在震荡,那一巴掌不仅打掉了他的理智,还打散了他的神智,他眼中渗出血来,看不清燕熙的神情,他听得那两本账本,心中大骇,手指发抖地指着燕熙:“你怎么会有这两本账!”
燕熙嘲笑着那些在害怕的人,高声质问:“你们都在找,没找到对不对?因为苍天有眼,要把这两本账交到真正能替惨死冤魂说话的人手上!”
被燕熙看到的人都低下头去。
燕熙讥笑道:“谁要上前!来啊!对质啊!”
没有人敢说话。
燕熙再一次走到姜溥面前,朗声道:
“姜首辅,你还想打我吗?你敢打吗!我宣微雨今日拼尽这条命,也要拉你下马!”
“你知道诏狱有多脏吗?有多冷吗?你送了这么多官员进去,你自己怎么不去看看!”
“该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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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死寂。
姜溥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不过是两本账,本官当是什么。在殿上的可都是四品以上的堂官,你们就这点见识,要被一个下品小官玩弄吗?”
姜溥毕竟多年沉浮宦海,继续老辣地道:“这账本是真是假,宣隐一人空口无凭!还有,陛下与各位可知,近来漠狄已来犯西境,我姜西军正以性命为国护边,宣隐小儿却企图污蔑栽赃于本官。可他伤了我姜溥是小,伤了西境军心是大!我儿姜磊正在前线为国卖命,各位,孰轻孰重,好自为之!”
百官脸色骤变。
姜溥冲天玺帝道:“陛下,今日这竖子宣隐藐视朝会,无视君上,臣请问罪宣隐,即刻打入诏狱。”
所有人都看向天玺帝。
然而,天玺帝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好像没听到一般。
君父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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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舒了一口气。
他等的就是姜溥主动提起姜大帅,否则他那巴掌直接可以让姜溥失聪失声。
燕熙轻轻地眯了眼,嘴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弧度。然后他似有意无意间,瞧向了宋北溟。
两人目光隔着百官复杂的心思,在空中相遇。
燕熙知道宋北溟一直在看他,他勾着宋北溟的目光,又远着宋北溟,现在他对着宋北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邀请的笑。
他笑得那么意犹未尽,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故意又不说给宋北溟听。
叫宋北溟猜。
在这明堂之上,他和宋北溟之间一直以来的你追我赶被打破,燕熙终于彻底成为了那个追赶和操纵的人,他的目光点在了宋北溟的胸口上。
无声地询问宋北溟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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