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触碰到陆阳的那一刻,红光在眼前闪过,前桥还没来得及惊讶,一股强力就从手环传来,将她的手生生弹开。
捂住胳膊只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她甚至不记得当时条件反射的大呼。疼痛伴随着麻痹侵袭整条手臂,令她缩成一团,不敢妄动。
门开关的声音引出屋外的嘈杂,梁穹快步走来,在耳边急切地发问:“殿下怎么了?身体可有不适?”
她想说点什么,却怕颤抖的牙齿咬到舌头,只能咬紧牙关,不住点头。
梁穹立即唤府医过来,仆从丫鬟来来往往乱作一团。
经过一番热敷、推拿,她总算从痛苦中恢复了些精神。颤抖着右手将手环小心移开,左腕的皮肤留下一道红痕,就是这里散发着烧灼的疼痛。
刚才是怎么回事?陆阳……
她在人群中搜寻陆阳的身影,却未找见,于是用含混的声音问梁穹:“陆阳呢?叫他来见我。”
梁穹道:“他方才跪在此处磕头,在下让他暂时去门口候着。”说罢他便出门去找,再回来时还是一个人。他面色凝重地问仆从:“陆公子何时走的?”
大家面面相觑,注意力都在前桥身上,谁也没有在意陆阳的动向。
“成璧,让府卫去寻,务必将陆阳带回。”
梁穹看着府医为她针灸,心疼而自责,自己关心则乱,怎么没立即将陆阳羁押?还好在府医的帮助下,前桥的不适有所消减。
“公主手臂没有大碍,至于麻痹症状,像是受了风邪。”
前桥心道,是够邪的,刚才那一瞬间手环都快崩飞出去了。
“会是下毒么?”梁穹沉声问道。
府医摇头:“应该不是。”
不是毒,前桥知道她胳膊的麻痹来源于手环。与陆阳相触的一瞬间,似乎手环想读取记忆,却被陆阳的身体弹回。
这种事情从未遇见,现在想来,她也没机会遇见——她从没碰过陆阳,梁穹有意让他侍寝,要么他不在场,要么是她自己碍于脸皮。纵然那日陆阳已经赤身裸体在眼前,她也没碰他一根手指头。
现在他心虚了,溜之大吉,赵熙衡送来的人是他?可是这过于奇怪。
赵熙衡可以给手环充电,陆阳却有拒绝手环的体质。这让她感到一阵虚无,这世界的规则是怎样的?陆阳是何方神圣,为何会排斥手环的能量?
一事接一事,让前桥身心俱疲。明明刚才这两人还站在她面前演戏,像是彼此并不熟识。
赵熙衡这个装模作样的骗子!
“让人去郡主府请郡卿过来,我有事问他。”前桥刚恢复过来,就对梁穹道:“如果府卫没有搜寻到陆阳,就去冶铁厂,封锁陆阳的房间,任何人不得靠近。”
“好。”梁穹将命令传达下去,又听前桥问道,“昨夜府中搜查的侍卫有没有发现异常?”
“没有。”梁穹道,“殿下,您怀疑是陆阳吗?”
不是怀疑,简直已经板上钉钉了。前桥想起侍寝档案还在孟筠手上,顿时觉得命运在跟她开玩笑——辛苦查验的人还困在原地,她的无意之举却成了解题关键。
她留在府中静养手臂,等到下午,成璧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复命,跟她说了两个消息。
“赵熙衡没回郡主府。”
“那陆阳呢?”
“也没寻到。”成璧道,“府卫分成两组,一组寻人,一组去冶铁厂。到京郊的时候,正赶上冶铁厂失火,几个连在一起的宿舍都没幸免,以陆阳房间火势最大。
“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合力扑救之后,房间里的东西已经化作焦炭了。”
前桥沉默。陆阳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快的动作,除非有人在帮他纵火。
付之一炬,是知晓败露,想让自己无从查起?她被手环震开的瞬间,陆阳也有感觉吗?他和手环的力量有什么关系?
她伤神地扶住额头,成璧见状蹲到身边,轻声道:“庶卿说你伤得不重,可我看你神色还是不好。是不是疼得紧啊?”
手臂上的伤不重,可是来自信任的伤……她伸臂将成璧揽住,在他耳边叹出一口气。
“我有点没主意了……你说我是不是该把冶铁厂全部交给我皇姊?”
成璧怕她受凉,微微脱离她的拥抱,把浸满寒气外衣除去后,才重新将她搂在怀中。
“为何这样想?”
“我从前不当回事,以为赵熙衡派来的人不过是来撮合我们两个,传些没有用的小道消息。可是……”
可是如果连手环都和他们有如此禁秘的关系,这事情就严重得超乎想象了。
“……究竟还有多少人和赵熙衡勾结,他们在筹谋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现在除了你们外,都是不可信赖之人,我打算把冶铁厂所有使奴撤回来,让皇姊派专员运营。”
“我猜……圣上并不在意这个冶铁厂,她更在意你的安全。”成璧道,“你应该把赵熙衡和陆阳的事告诉圣上,让她制裁。”
唉,这怎么行呢?她没法和女皇解释手环的事。前桥只能放弃与成璧商量,又问他道:“陆阳从前在府中的住处,还留着他用过的物品没有?”
成璧想了想,回答道:“我得去查看一下,应是没有了。自从他们常住京郊,已经陆续将那座院落搬空,上次孟少司修缮屋宇时,我有印象。”
如果当真一件物品都不剩,通过老物件解锁剧情的方法也就泡了汤。手环屏幕上的电量只剩下一个小块,前桥望着它陷入沉默。
这是赵熙衡送给魏留仙的。自从有了它,自己算是牢牢和他绑定住了。如果这也是他的阴谋之一,那手环的真正作用又是什么?
她听到的“诱荷”,真的是诱荷吗?
她觉得自己该就此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如果怀疑一切,甚至怀疑诱荷的存在,信念将全部陷入虚无,那她在这个世界的所有意义也将清零。
——
2.
傍晚时分,梁穹带来了赵熙衡的消息,说有人曾在午后,看到他由北郊的官道骑马向北而去。
向北。他是纵火后畏罪潜逃,还是当真去了春台?
他就算是去兴国,前桥都不认为他有爱民之心。可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对赵熙衡的道德期望过于圣母。
他从小到大,也没借到兴国什么光。一个不爱自己的父皇、两个彼此仇视的兄弟、唯一慈爱却早逝的母妃……他就算对这个国家有身为子民的忠诚,也很难有好感。
赵熙衡置身事外看兄弟们的笑话,把国家危难视为对上位者惩罚,未尝不是一种报复。前桥理解,却不欣赏。
她宁愿他圣人一点,无私一点,当一个受尽冷眼却依旧心怀天下的孤胆英雄,那样更符合她心中对男主角的期待,也像是值得魏留仙喜欢数年的男人。
而另一边,陆阳好似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前桥去他曾居的院落查看,那里和他本人一样,没留下一点有用的痕迹。
入夜时梁穹陪在她身边,前桥提起想移交冶铁厂权力之事,被梁穹断然否决。
“殿下此时放弃冶铁厂,并非明智之举。”
他解释道:“圣上并不清楚郡卿与您的恩恩怨怨,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经营,圣上不会理解您为国担忧的良苦用心,只会觉得您没有担当。
“毕竟公主府的私财拿来置办产业,而非充实丰库,已是圣上对殿下的纵容。圣上甚至不愿您自负盈亏,鼓励您放手探索。哪有刚出现动乱苗头,就撒手不管的?再说,如今外患在即,正是您展示抱负的机会啊。”
她明白梁穹的意思,他想让自己表忠心立功劳,不仅让女皇满意,也给足女皇面子,向朝臣和百姓证明女皇给自己投资的眼光不差。
可她也实在害怕,以自己的眼界和智商,实在斗不过赵熙衡这种土生土长的老狐狸。
“我应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从前的事吗?”
梁穹点头:“这是圣上期待的结果。可殿下不应止步于此,您可以想想,若雪灾波及我大荆,殿下以个人之力,能为国家做什么?”
前桥顺着他的思路想去,犹豫道:“流民入侵之初,恐怕引起慌乱,荆国又奸商当道,或许有人趁乱哄抬物价。”
见梁穹赞同而鼓励地微笑,她想了想又道:“还有那群消息掮客,没准又在做什么纸上功夫。将流言平息,安抚百姓,或许也会有帮助。只是相比于流民之患,这些都是杯水车薪。”
梁穹却很欣慰。
“圣上定会调派中央官吏前往灾区前线,赈灾轮不到殿下插手,可京中‘杯水车薪’的安稳也很重要。更何况,远方发生之事对于圣上来说只是一纸奏报,京中发生之事,才是眼见之实。”
梁穹在教她怎么讨女皇欢心,可前桥真没这个心思。
“我就算这样做,也不是为了个人的名声,而是真想为荆国做点事。”
“在下知道您不想邀功。”梁穹道,“可将心意化成行动,也需要方式方法啊。在下不求您刻意表现,但也不想让您的真心不被看见。”
前桥躺在他怀中,隐约猜到他的目的。梁穹想将她往上推,培养成女皇心中合适的接班人——他上次就说漏了的。
而她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储后,大概也会让梁穹离公卿之位更近一步。
唉,这群男的,各个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真会因为太在意梁穹,而变成他的“提线木偶”,好在这种被推着走的感觉并不令她反感。
——
3.
这两日前桥忙得脚打后脑勺。
原本打算售往春台的新产品在佟辅导员的帮助下送往罗坞,这笔收益再度回归到京都各行商会手中,并对有囤货的大贾威赏并施,令他们买卖如常,不得哄抬物价。
梁穹也按照去年惯例,计算出接下来两月的采邑收入,如数捐赠平民之家,供其日用。
魏留仙封邑在潭阳、大亭、荣阴一带,地处西部偏南地区,按说受到流民影响并不直接。可梁穹说,此地百姓若有余财,心中踏实,那么相互扶持、救助同胞的力量也会更足。
与此同时,女皇也再次请她参加庭议。自从收到那封密旨后,她再未听说有关北部的消息,直到朝堂之上,才知荆国北部也有暴雪迹象,八百云关附近已经出现几次小规模暴乱。
女皇处理朝务有条不紊,众臣议奏条条呈报。可能经历过一些事后,心态和当初已有不同,前桥虽然无法完全听懂,却沉着地听完了每一位臣子的发言。
她没什么高明见解,故而觉得所有人都很高明。见到众臣在高效的议论中互为弥补,直到形成令人满意的最终方案,由女皇拍板实施,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才是一个国家该有的样子,看看兴国,什么狗屁玩意?
散朝以后,她虽然浑身疲惫,却没像上次那般呵欠连天。她跟在一伙儿朝臣身后不远处走向宫门,依稀可以听见她们的议论。
“圣上其实早有安排,你们注意到何有玫今日不在吗?上月治水初见成效,还没回京歇上几日,这回又被派去八百云关了。”
“何大人名为递补京缺,可在京待的日子,还没有在外长呢。”
又一年长臣子摇头笑道:“她这仕途看着曲折,实则顺畅着呢。圣上喜欢踏实的能臣,等她再回来时,可就不是一个递补的右执司了。”
何有玫……前桥才记起这个曾有数面之缘的官吏。得知女皇已派专员前去,她更加放心。随着众人迈出第二道门,转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墙壁之下。
“孟少司!”
她快步向他所在处走去。孟筠对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随后两人心照不宣地逆着人流走到另一侧。
“最近司造局太忙,一直不得空出宫见你。”
孟筠眼眶有淡淡的青色,看来这几日都没休息好。他不多说废话,将府册递还给她:“那位叫陆阳的使奴,如今还在冶铁厂吗?”
欧哟,他果然也锁定陆阳了。前桥问道:“你从记档中看出什么来了?”
“时间紧迫,来不及详说,总之你需留意他的动向,不要打草惊蛇。等忙过这两日,我同你一起审他。”
前桥无语,他聪明是聪明,却总慢半拍。
“唉,我也知道是陆阳……不过现在他已经跑了。”
“跑了?”孟筠惊道,“怎么会让他跑的?”
前桥惟有苦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呗。唉,等你闲下来我们再细说吧。”
——
4.
两人匆匆一见后,又各自忙于职责,说好的闲暇却像总也盼不来的空头支票。暴雪带继续南移,东边的黄原、大亭和西边的觐坞也难逃天灾。庭议开了几日,朝臣们的面色与日凝重。
当京都也开始飘雪的时候,北境压抑的氛围仿佛也随之降临。街上再不见笑意盈盈发吉祥币的商贩,孩童的玩闹也被拦腰打断,由忧心的大人领回家去。
前桥的车轿行在京郊通往罗坞的官道上,车轮压雪而过的声音喑哑单调,显得周遭更加静谧。
她隔着厚厚的窗帘,依照记忆默数一路经过几户民宅,出神中车轿骤然一停,在辙声之外,她依稀听见一阵细微而清脆的铃响。
“怎么停了?”
车夫贴着门板回禀道:“公主,到石桥了。对向有一人一马挡着路,车轿过不去。”
成璧掀开帘子向四周望去,确定对面只有一个人,冲前桥点点头。前桥不想节外生枝,慵懒道:“既是一人,就让他先过吧,我们让在一旁就好。”
车夫于是重新赶马将路让开,对桥那边的人喊了一声。
马蹄踏在石板桥上发出哒哒轻响,马铃声也逐渐接近,一个属于少年的清亮嗓音响在车轿之外。
“老伯,劳驾问您,前方就是京都了吗?”
“小郎,你已在京都地界了。过桥后再往前走,就是西城门。”
“如此,多谢。”
对方似乎在抱拳,引得马铃再次窸窣作响,可马蹄原地踏了几下,并未远离。车夫带着警惕问道:“小郎,你看什么?怎么还不走?”
“这图纹我见过,敢问是公主府的车么?”
车夫意识到来者不善,用手叩了三下轿板提醒车内之人,一边厉声道:“既然知道,还不快点让开!”
那人没被震慑住,反而发出一声轻笑。
“少爷我去的就是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