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转头,见了脸色凝重的唐不言皆心中一冽,只是沉默行礼。
这位唐三郎本就眉眼冷淡疏离,哪怕站在门口被炙热的日光一照,依旧显出几分拒人千里的不好相处。
头顶的沐钰儿听到动静,脑袋从胳膊下探了出来,见了人,眼睛一亮,立马高兴喊了一声:“我在这!”
唐不言站在四方台下,仰头看着头顶之人。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穹顶比远远看去更加高,高挑的梁柱被花色所掩藏,就像佛经中一望无垠的云海,而这个误入圣地的人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身形在极致的拉扯中摇摇欲坠。
那根长长的红色发带就像是一叶漂泊无依的野草被高处的风一掠,吹得人心惊胆战。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她。
沐钰儿歪头,看着他冷淡的眉眼,这次声音变低,就像不安踱步的小猫儿,犹豫又无辜地喊了一声:“少卿。”
唐不言长睫微动,一双漆黑的眼睛倒影着漫天艳丽斗拱,可眸光却又丝毫没有被染上那层颜色,让他整个人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落入人间,不沾一点尘埃,和众人格格不入。
“小心。”他注视着那对琉璃眸光,苍白的唇微动,最后只是轻声安抚道。
沐钰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大声嗯了一声,右手越发快地解开缠绕勾子的鱼线。
唐不言想起七.八岁那年,他为了躲避兄长的唠叨,偷偷爬上花园中的一颗树,结果到了中途,上不去,下不来,便不得不捧着那本书,坐在树杈上发呆。
好几次他想要咬牙下去时,可一低头那种巨大的落差便让他头晕目眩,手脚发凉。
那是他小时候干的一件蠢事,他很少回想,甚至每每在家人们提起时都会岔开话题,可就在现在,在这个燥热的午后,他站在台下,仰望着那根在空中晃荡的发带,猛地回到那个时候。
他不得不握紧拳头,才能克制住那种喧嚣而上的涌动心思。
想要控制住她。
想要让她脚踏实地站在自己面前。
这种荒唐的冲动,隐晦不可说的阴暗不过是他骤然失态时的一个想法,最终还是归于尘埃。
唐不言仰头,仔细看着那张侧脸。
她的脸颊因为用力微微鼓起,她的手指沉稳冷静,丝毫不抖,头顶的阴影笼着半边脸颊,显出几分冷静的锐利。
身前是肉眼可见的危险,身后是庄严无边的佛纹。
千钧之际,镇定自若。
他第一次清晰地明白,沐钰儿首先是北阙的司直。
她曾见识过万水千山,攀登过悬崖峭壁,经历过生死一线。
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鸟欲高飞不可拦。
细小的鱼线是藏在榫卯中,从最后一端悄无声息探出来,勾上铁钩,只有一个个解开,才知道另外一端到底在哪里。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头顶的人,殿内安静极了,五尊高大的佛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沉默的众人,悲天悯人,却又眸光冷然。
高高在上的神佛注定无法体会底下众生的百态心情,就像所有人都在看着沐钰儿,却各有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不言看着沐钰儿手指停了下来,脚步微动,立刻轻声问道:“好了?”
沐钰儿嗯了一声,一根深藏在头顶的鱼线终于落入众人视线中,晃晃悠悠,若隐若现。
陈策吐出一口气,敬佩说道:“司直当真是厉害。”
身后的千牛卫们若非觉得场合不对,定然是要鼓掌庆祝欢呼的。
“好说好说。”上面的沐钰儿利索地蹲了回去,小小一只,就像不经意在此处安家的小猫儿,闻言顿时骄傲地下巴微抬,得意说道,“要不要我再给你们表演一手。”
话还没说话,突然觉得头皮发麻,立刻低头去看唐不言。
——这种熟悉的注视感。
果不其然,唐不言正静静地看着她。
“该去看陈仵作验尸了,剩下的让千牛卫去解。”他认真分析着,显出几分通情达理,公事公办,“下午还要去后山看看,小心来不及了。”
可以说有理有据,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陈策一听也连忙说道:“对,剩下的就让千牛卫来吧。”
沐钰儿抠了抠脸,眨巴眼,磨磨唧唧蹲在上面不肯下来。
那场景和上次回家时,看到吉祥也是如此呆在屋顶,不肯下来时一模一样。
“再不快点,赶不上相国寺吃斋菜了。”唐不言淡淡说道,“不知相国寺何时开晚斋。”
“酉时准点开餐,在和尚院边上的斋堂里。”澄明说道,随后又补充道,“半个时辰的用餐时间,超了时间就没有了。”
沐钰儿眨眼,下意识去看角落里的更漏。
——马上就要未时了!
她顿时皱起眉来:时间确实紧了点。
“千牛卫到时候用钩子一点点勾下来就好了。”陈策也跟着说道,“若是真的不行,再来寻司直。”
沐钰儿闻言放下心来,仔细交代着:“记得记一下从哪里穿过来,最后连去哪里。”
“没问题。”陈策爽快说道,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甚至先人一步,“到时候找个人画起来给司直。”
沐钰儿满意点头:“那我下去了,你们让一下。”
众人若鸟兽一般,很快就让了一个位置。
谁知沐钰儿正准备下来时,突然悄悄去看一眼唐不言,嘴角微微勾起。
殿内众人让出一个正中的位置,唐不言一路走来,太阳晒得脸颊微白,心中松了一口气,便忍不住握拳咳嗽一声。
沐钰儿刚一动,突然脚步一滑,整个人自梁子上跌落。
“啊!小心!”有千牛卫大喊。
唐不言瞬间抬眸,只看到原本安安分分蹲在梁子上的人竟然摔了下来,大红色的衣裙被风一吹,如花般散开,顿时脸色大变,下意识上前,伸出手来。
众人哗然。
陈策正急得要去接人。
就在此时,原本如蝴蝶一般跌落的人突然在空中腰肢一扭,红色的衣摆如被骤然收紧的花,大红色的发带凭空一闪而过,眨眼间,她便笑眯眯地落在唐不言面前。
“我下来啦……”她脸上的笑还未完全显露,突然看到唐不言煞白的脸,顿时吓得收了回去,立马关心问道,“少卿,你不舒服啊。”
殿内是一瞬间的寂静,大概谁也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
唐不言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嬉皮笑脸的人,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被淡淡的酒曲味安抚下来,抽疼的心口这才得了一口喘息的空间。
“司直……”他唇色雪白,面容苍白,便衬得一双眼越发漆黑如玉,“故意的?”
沐钰儿也不知怎么了,被这一眼瞧着有些心虚。
“我之前看少卿好像不高兴……”她呐呐解释着。
她就是想逗一下他。
唐不言垂眸不语。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就好似六月风雪,冷沁沁的。
“原来是吓我们啊!”陈策松了一口气,在身侧用力拍了拍胸口,“吓死了,不过司直也太厉害了,怎么做到跟猫儿一样在空中整个人翻了个个的。”
沐钰儿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唐不言,见他沉默,只好随意咳嗽一声,敷衍说道:“就这样翻一下就翻过来了,快去干活吧。”
陈策自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开始忍不住回想起沐钰儿刚才陡然一转的身形,越想越激动:“能不能教教我啊。”
“真的好厉害啊,不过要是没及时翻过来,不就脸朝地了吗,万一脑袋着地可就惨了,脑袋要破一个大洞了……”
沐钰儿看着唐不言越发冰冷的脸,不由木着脸瞪着陈策,属实是被陈策的不着调打败了。
“闭嘴,下次再说。”她凶巴巴说道,大声说道,“我才不会翻不过来,我吓唬了这么多人,可没有失败过。”
“劳烦陈统领把鱼线拿出来。”唐不言开口,声音冷淡,“某先回厢房了。”
陈策眼珠子动了动,下意识闭嘴。
沐钰儿见唐不言走了,立马追了上去。
陈策摸了摸脑袋,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
北阙的人走了,殿内众人也看向陈策。
“先回去休息吧,等会肯定有北阙的人来再一次确认口供。”陈策熟门熟路说道,“没事不要外出了。”
众位僧人合掌行礼,齐齐应下。
“那我也先回去了。”明庭千叹气,“我去找方丈商量一下这个事情。”
陈策点头:“若是能取消便取消了吧,都是什么事情啊。”
明庭千心事重重地离开。
“澄明法师也去休息吧,换身衣服。”陈策看着澄明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还有这身带血的僧衣,叹气说道,“记得压压惊,别吓病了。”
澄明看了一眼混乱的台子,无声地点了点头,随后也转身离开。
—— ——
“少卿,你是不是在生气啊。”
沐钰儿跟在唐不言后面碎碎念着。
唐不言快步走着,感受着日光落在脸颊上的灼热。
那刚才的一瞬间的失态,让他心中那点隐晦的,不可明说的情状从未如此明显清晰地落在自己心中。
他蓦地有些失神。
“我是看你刚才好像不高兴的,打算吓唬吓唬你的。”
沐钰儿背着手,溜溜达达着走着,抬头看着少卿露出来的一截雪白脖颈,说话含含糊糊:“对不起啊。”
一一他三岁启蒙,六岁入学,十五成名天下知,他这些年一步步走来,自尔虞我诈中,自刀山血海上,每一日思考的都是未来,是前途,是理想,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
“哎,少卿,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啊。”
沐钰儿愁眉苦脸地盯着唐不言的后脑勺,咬牙说道:“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一一不,他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