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盲眼妇人惊得立马起身,却差点踉跄摔倒。
唐不言下意识伸手把人扶住。
高足酉身形僵硬,慌张地看着漆黑的大门后站着的人。
“阿娘。”阿正吓得连忙跑过来,连忙把人扶住,最后抬眸看向唐不言,神色复杂,“谢谢,谢谢您。”
“我阿耶手艺这般好,来找他的人很多很多,可他却一直不愿意离开山南道,最多就去一个河南道,我一直觉得是我和阿娘耽误了他,后来工部发函,我就擅作主张接了过来。”阿正去看阿耶,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容,嘴角微动,却又不敢开口。
工部的函一旦接下就不能反悔,不然就是抗旨。
“我,我……”阿正犹豫了一会儿,声音微微哽咽,“阿耶是我让他来的,我知道他心里想要成为一个大雕刻家,不想他被耽误,他,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他真的很好。”他咬重声音,又重复了一句。
盲眼妇人紧紧握着阿正的手臂,发出一声抽泣声。
寅时的打更声骤然响起,听的人心头微动。
“你手上有什么证据?”唐不言握拳咳嗽几声,冷淡打破院中悲伤的气氛,“你若是能都说出来,还能保你一命。”
高足酉沉默。
“说了吧。”盲眼妇人擦了擦眼泪,平静说道,“都说了吧,阿酉,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我都是开心的,便是死在一起,也是极好的。”
高足酉睁眼,目光扫过妻儿,最后看向唐不言:“当日毛婆罗下毒,我是亲眼所见,因为他想要天枢少些人,好方便改装我的雕塑。”
他一顿,不得不佩服说道:“毛婆罗不仅是天下少有的设计大师,更是屈指可数的雕刻大师,若非我对自己的东西熟练于心,我想大部分人都看不出自己的东西被他动过。”
沐钰儿蹙眉:“他一天之日就改装好了?”
“不是,他借着天枢的次次事故,还有多日的暴雨,一直悄悄把开关做起来,后来因为我故意加班,还过来警告我。”高足酉说道。
“毛婆罗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留下这么大的暗道?”唐不言问道。
“他的图纸有问题,天枢内部的工匠拿到的图纸并不是一开始的设计图,把做了调换,所以就连工匠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人挖暗道。”高足酉叹气。
“那些工匠的图纸我要过来了。”
沐钰儿神色振奋。
——和少卿猜测的一样,是图纸的问题!
“东西在哪?”
高足酉扯开自己的袍子,露出里面的一层夹层,随后用力一撕,露出里面的东西:“我不敢放在家中,怕给他们惹麻烦。”
阿正神色复杂地看着阿耶。
“你开启过机关吗?”唐不言并未看那些图纸,继续问道。
高足酉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原大才三十五岁,家中只有寡母和幼儿,却因为我的失误去世了。”高足酉拳头紧握,“都是我的错。”
沐钰儿不解:“他不是被猫咬死的嘛?”
高足酉一脸凝重:“是被猫咬死的,可猫却是我放出来的,我发觉毛婆罗动过我的机关后,一直小心试探,直到有一次发现龙头内有一个按钮,按了一下后,天阶内跑出一只黑猫,我知道陛下怕猫,我以为他藏着这只猫是为了天枢落成之后吓唬陛下,便一直没有在意。”
——直到那只黑猫抓了原大,而原大死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高足酉第一次察觉到这样痛苦的煎熬。
“我去给人送了钱,后来才发现那个猫似乎有毒,我心知大事不妙,便匆匆找了一个相熟的大夫花了大工夫,大价钱配了一个药方。”
“所以后面你一次次重试那些机关,导致不小心放出猫,又看到猫不小心咬人后,便一直给人去送药送钱,甚至叮嘱他们不要多言。”唐不言问道。
高足酉木着脸点头:“我一个个试过去,终于在那天晚上,找到那根铁柱上的问题,也打开了龙首上的机关,然后……看到猫女。”
沐钰儿沉默,焕然大悟:“所以你那次是故意坐在那个铁柱上,就是为了让我发现不对劲。”
整个天枢外的巨龙还有不少地方没弄好,他却执意要去做龙首的位置,当时只觉得他固执,现在想来是他有意为之。
高足酉点头:“我没想到毛婆罗会当众开启机关吓唬你们,后来一想,这样也好,更多的证据指向我,你们变回更快的找我,只是我没想到,你们迟迟不来……”
内宫一直在出事,沐钰儿和唐不言不得不两头奔波。
“所以你后来就想着两边做局。”唐不言抬眸看他,“把戒指给了猫女,她很听你的话是吗。”
高足酉沉默。
沐钰儿恍然大悟,怪不得猫女那天晚上好端端给唐不言东西。
“猫女把你的扳指给了我们……”她回神,声音倏地变低,“你……”
——你知道她会死吗?
这枚戒指不管是给了谁,暴露在哪里,只要出现在这个亮堂堂的人间,猫女都活不下去。
高足酉喉结微动,却又不曾反驳。
他本以为……用不上的。
那种绝望的侥幸,是他多年来为数不多的踟蹰。
“你总归是,”唐不言出声接过沐钰儿的话,目光看向那串鱼干,“怜惜她的。”
“任何人看到这样的人间惨剧,都会怜悯痛惜。”高足酉嘴角抽动,到最后只能微微抿起,稳住声线,“她虽然不谙世事,却是一个好娘子。”
若说这个案子里有无辜之人,猫女便是最可怜,最无辜的。
她自出生就注定了这场悲剧,却没有一个人问过她的想法。
她被猫养大,哪哪都不像人,可这么多年的感情,便是猫都会在她危险时出来救她,可她的族人,她依恋的人,却一次次把她推入险境。
院中再一次陷入沉默。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各自无言。
高足酉用自己做诱饵,一步步逼着毛婆罗露出破绽,也带着他们走向陷阱,若非阿正的模样,那个遮遮掩掩的刺绣出卖了他,想来这个机会一定会格外成功,既把知道真相的毛婆罗杀了,也能再一次保全一家三口。
这么多年,他都是这般战战兢兢,颠沛流离度过的。
他不敢太过高调,她的夫人一手刺绣也不敢露出来,一家人就像见不得光一般。
沐钰儿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蓦地有些失神。
“你为何不直接把这事说出来。”唐不言神色冷淡
“我说了,阿正怎么办,你们若是咬定此事是我们……不甘心呢。”高足酉冷笑,“我有妻有子,我怎么敢赌。”
唐不言侧首去看盲眼妇人和年轻的小郎君。
阿正眼眶红彤彤的,带着少年人才会有人怜惜的倔强。
无忧无虑的少年,也许在此刻,在今夜,终于要长大了。
“此事……”唐不言看着阿正的面容,苍白的唇微动,淡淡说道,“你们若能有个令陛下信服的谎言……”
高足酉倏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拳头微微捏紧。
“今后便埋在地下吧。”唐不言冰白的脸在此刻就像霜雪一般,缓缓说道。
阿正神色激动:“你不把我抓起来。”
唐不言不言,只是转身离开。
沐钰儿也吃惊地看着唐不言。
唐家能走到现在是因为忠君爱国,是因为忠诚。
可现在他选择隐瞒……
“你说真的。”背后,阿正的声音微微提高,“你说真的,只要我们瞒过去,我阿耶阿娘就都没事。”
“我,我信你了。”阿正喃喃说道。
“住手!”高足酉声音骤然拔高。
盲眼妇人还不知发生何事,就察觉到自己手心上滴下一滴滴滚烫的液体。
“阿正,阿正。”她慌张地去摸面前的孩子,却只摸到一脸血,吓得腿都软了,却还是牢牢抱住面前的孩子。
沐钰儿倏地转身。
只见阿正手中握着一把雕刻的尖刀,如今上面正滴着一滴滴的滚烫的献血。
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上如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少年总是开心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沉重之色。
“我很早就醒过来了,阿娘今天一天都心生不宁的。”他一张口,脸上的鲜血越发汹涌,眨眼间就淹没了他的下颚,脖颈,“我想着你们要是再欺负阿娘阿耶,我才不管你们是谁,我都要杀你们了。”
他握紧手中的尖刀,目光扫过深夜来访的三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沐钰儿看着他脸上的血一点点滑落,晕湿了衣襟,神色震动。
“是因为我这张脸是不是。”他紧盯着唐不言的背影,“那现在它没了,我也不是那谁的儿子,我叫高足正,出生在山南道兴元府的冬天,你,你要言而有信。”
盲眼妇人抱着他放声大哭。
“阿正,阿正,你是阿娘的儿子啊,你是阿娘一点一点喂养大的,阿娘不能没有你啊。”
阿正手中的尖刀落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把瘦弱的妇人抱在怀中。
“不会没有我的,我舍不得死的,我要和阿娘在一起的,我要和阿耶一样,做天底下做厉害的雕刻师。”阿正紧紧搂着她的肩膀,认真说道。
沐钰儿哑然,心中发酸。
她太明白这种一夜长大的痛苦了。
唐不言并未回头,在院中哭声中缓缓出了大门,华贵精致衣袍拂过门槛陈旧的台阶,就像一层冰冷的雪轻落人间,最后他站在马车边上,声音平静。
“再瘦些吧。”
阿正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抱着阿娘大哭起来。
—— ——
马车内,气氛沉默,头顶的夜明珠落在众人脸上,衬得两人脸色格外发白。
“司直觉得我太过无情。”唐不言脸色极差,整个人靠在隐囊上。
他本就大病未愈,眼下来回奔波,冰白的脸上满是疲倦病弱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