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过来陪我说说话。”沐钰儿笑说着。
小黄门年纪不大,平日里做一些递话跑腿的事情,陛下身边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平日里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不苟言笑,加上容成女官管束严厉,还是第一次看到沐钰儿这般灿烂的笑,也忍不住露出笑来。
“司直想要问什么?”他把姜茶递到沐钰儿手边。
沐钰儿直接一口喝完,随后指了指一侧的椅子:“你坐吧,随便聊聊打发时间。”
小黄门犹豫一会儿,也跟着在她下首坐了下去。
“司直想聊什么?”
“你是做什么?”沐钰儿转似无意地问道,好似当真就是和人聊聊天。
“奴婢是观仙院的仆役,若是有贵人面圣需在这件院子休息,便是奴婢等人伺候的。”
沐钰儿手指搭在茶盏边缘,时不时点了点:“这院子一共多少人?”
“加上奴婢十五人。”
“这个院子常年有人入住吗?”沐钰儿好奇问道。
小黄门摇头。
“那怎么还配了这么多人。”沐钰儿反问,“没人的空院子都有十五个人,隔壁两个院子都住满了人那不是人更多。”
小黄门连连摇头:“西跨院就观仙院人最多,因为会时不时有贵人需要,隔壁两个院子住的都是统领和女官,平日里事务繁忙,休息的时间也不多,除了日常打扫的人,其余人也靠近不得。”
沐钰儿笑说着,和气地看向小黄门,体贴问道:“原来这般忙碌,你手脚勤快,做事又稳妥,怎么不去求求女官们,帮你换个地方做事啊,靠近点陛下,也能得到重用些。”
小黄门被那温和的目光一看,顿时苦着脸,跟着大吐苦水。
“奴婢也不是没想到,但统领们素来忙碌,且瞧着就很凶,我们都不敢和她们说话,女官中春儿女官最是忙碌,常年要跟在容成女官身边,冬儿常年走外务,见不到人,秋儿女官是最好说话的,人也温温柔柔,很是照顾我们这些人,听说原先也是官宦女子,家道中落,读书极好,一手字更好,这才被容成女官看上的。”
沐钰儿心中微动。
“秋儿女官原先是官宦女子啊。”她闲聊一般感慨着,“怪不得能当上女官,我听少卿说女官选拔考试可是和外面的科举的进士科一般难呢,现在想来也是,若是一开始不认字,便是后来发奋读书,悬梁刺股也难得很。”
“可不是!”小黄门顿时骄傲起来,“要我说我们女官的选拔可比外面难多了,那些读书人只要读书就行,可女官选拔还要你伺候人,而且一个做不好就做不了了,这些年这么稳的女官也就春儿女官、秋儿女官和冬儿女官,其余人都不知道换了几波了。”
沐钰儿笑,点头附和着:“这般说来,你也很是崇拜那三位女官,那冬儿女官我没见过,但我瞧着春儿女官颇为严肃,秋儿女官是不是也是如此啊。”
小黄门连连摆手,认真说道:“秋儿女官人很好的,读书学问也很好,很多人跟她请教问题都不藏私,有问必答,我们有事相求也都是能帮就帮,是最好的。”
沐钰儿露出焕然大悟之色:“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她在宫内想来关系极好,也没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的。”小黄门摇头晃脑,“秋儿女官是最好的。”
沐钰儿手指在茶盏上点了点,目光露在外面摇摆不定的华丽宫灯上,好一会儿才继续漫不经心打趣道:“那想来她离宫时,你该掉金豆子了。”
小黄门眨了眨眼,随后说道:“秋儿女官不会离宫的。”
沐钰儿手指一顿,冷不丁抬眸去看小黄门,脸上笑意不变,缓缓问道:“为何不离宫,听说女官离宫和官员致仕一般,风光得很。”
小黄门皱了皱鼻子,犹豫着不知道说不说。
沐钰儿不解,善解人意说道:“是有什么不能说吗?若是涉及秋儿女官的私事,不能说就算了。”
小黄门还是头一次如此和气被人说话,一时间多了点惶恐,连连摆手。
“不算什么私事,知道的人其实不少的。”他苦着脸,“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沐钰儿笑,长睫微动,掩住眉眼:“随便说说。”
“秋儿女官的家人不好。”小黄门直愣愣说道,“听说她家是犯了贪污罪,男的钱都被流放了,女孩十岁以下没入掖庭,秋儿女官当时九岁这才幸免于难,她是七.八年年前考上女官,巧的是前几年明堂初建,陛下大赦天下,秋儿女官的家人便都跟着回来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敏锐问道:“他们不好?”
小黄门立刻愤慨起来:“岂止不好,简直是中山狼,忘恩负义,如今一家全靠秋儿女官养不说,家中还有不争气的人上赌,秋儿女官每次都为他们收拾烂摊子,已经好几年没有换过新衣服了。”
“如此过分!”沐钰儿眉尖一扬,愤慨指责道,“这般可恨的人,秋儿女官为何一直受他们钳制,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不就好了。”
小黄门眉心紧皱,叹气说道:“家中都是老弱病残,秋儿女官真的性子很好,大概是,不好意思吧。”
沐钰儿扬眉,紧跟着叹气:“但这样也太不值当了。”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沐钰儿抬眸看去,便看到唐不言换了身浅蓝色的衣服,便是如此简单的印花版型,在他身上都传出几分高洁冷淡来。
“少卿!”沐钰儿眼睛一亮,刚一走进,就察觉出不对,抬眸去看他。
唐不言对着他摇了摇头:“去秋儿女官的院子吧。”
沐钰儿只好咽下嘴边的疑问,目光警惕地在外面转了一圈,这才转似无意地挡在他面前,借着他宽大的衣袖,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
“雨小了不少,现在去刚好。”
唐不言手指格外冰,就像被霜冻着一般。
沐钰儿立刻皱了皱眉。
唐不言在她手心划下两笔。
沐钰儿心中一冽,但还是转似无意地收回手,背在伸手:“我的刀能拿回来了吗?”
小黄门摇头:“迎仙殿禁刀剑的。”
沐钰儿哦了一声:“那算了。”
她勾过门外的伞,随意说道:“那少卿,我们走吧。”
小黄门并没有跟着出去,只是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明明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可那一瞬间脸上的青涩胆怯便毫无踪迹。
隔壁的院子并不远,走了几步就能看到拱门。
“少卿怎么不沐浴。”沐钰儿靠近他,担忧问道,“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唐不言唇色发白,一张脸毫无血色,他握拳低咳几声,声音被死死压制着,却听的人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沐钰儿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担忧问道:“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啊。”
唐不言摇头,眉宇间的冰色在暗淡夜色中格外显眼,声音沙哑:“刚才春儿女官来找我了。”
沐钰儿一惊。
“她和秋儿是同一批进来的女官,关系极好,相比较另外夏、冬两位住持外务,常年在宫廷内见不到人,但春秋执掌内廷的,两人时常在一起,所以她发现秋儿半个月前行为怪异。”
两人站在一处假山背后,靠着突出的半截岩壁避雨,而下了半夜的雨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只是寒意不减,夜风阵阵。
“如何不对劲?”沐钰儿问。
“她也不知道。”唐不言蹙眉,“但两人朝夕相处七.八年,早已对对方了如指掌,只说秋儿一直心神不宁,甚至典当了很多首饰。”
沐钰儿心中微动:“我好想知道。”
唐不言抬眸看她。
沐钰儿神色变化,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被鹰啄了眼,我就说一个仆从怎么知道这么多?”
“怎么了?”唐不言担忧问道。
“刚才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小黄门,大概是受了谁的指使,与我说了不少秋儿的往事。”沐钰儿缓缓说道,“秋儿同样是官宦出身,受家中牵连入宫为奴,家人本该在流放但运气好,几年前明堂初建,陛下大赦天下便也跟着回来了。”
唐不言眉心微蹙。
“家中有人欠了钱。”沐钰儿沉声说道,“她一直为家人收拾烂摊子,这次想来不会不管不问。”
唐不言沉默。
春儿作为最受宠的四大女官,尚且不知道秋儿到底为何心思不宁,那现在透过小黄门的嘴告诉沐钰儿秋儿宫外私事的人,不言而喻。
“那我们还进去吗?”沐钰儿显然也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慢吞吞问道,“有人叫我们去宫外查。”
唐不言看着观澜院门口悬挂的两盏宫灯。
陛下以女子之身荣登大宝,她把权力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外廷的凤鸾两台,一半给了手下位卑言高的女官。
如今,这群最高不过六品的女官正在几步之遥的院中。
“少卿说得对,容成嫣儿确实不太可能背叛陛下。”沐钰儿紧盯着唐不言的脸颊,“可我觉得事情还是查一下,确定一下更好。”
唐不言垂眸看她。
“少卿说对不对啊。”她笑眯眯问道。
唐不言嗯了一声,冷不丁问道:“司直可知道升官的秘诀是什么?”
沐钰儿来了精神,激动地抓着他的袖子:“什么?“
“睁一眼闭一眼。”唐不言慢条斯理说道。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他,随后一甩他的袖子,委婉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好。”
唐不言笑,苍白的唇微微弯起:“某也是这般觉得的。”
沐钰儿吃惊地瞪大眼睛。
“某以为和司直已经共事这么多事情。”
唐不言伸手,冰白修长的手指把她垂落在肩上的发带在指上绕了一圈,一条简单到近乎简陋的发带在此刻被这手指紧绷着,莫名多了点金玉琉璃透彩光的高品。
“司直能否不要……”唐不言蹙眉,被笔墨一蹴而就的眉眼,一水秋色,素练霜起,“试探某了。”
沐钰儿看着他微微靠近的脸,显然被怔在原去。
雪月双绝唐三郎,当真是名不虚传。
“我……”她勉强抓回一丝神智,却又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概连容成嫣儿也喜欢打扮这位三郎,这件衣服熏上淡淡的不知名味道,顺着唐不言的袖子骤然在眼前展开,劈头盖脸蒙了沐钰儿一脸。
那手指松开那根发带,仔细放在马尾边上,随后点到为止地收回手来。
沐钰儿骤然吸到清冷的水雾,这才回过神来,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结果忘记后面是石头,一脑袋撞了上去。
“小心……”唐不言惊诧,手伸出一半,就看到沐钰儿疼得捂着脑袋,好半晌才把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石头”
沐钰儿这回是半点风月掠影的想法都没有。
——疼疼疼……
“你,小心一点。”唐不言手指微动,“有没有肿起来。”
沐钰儿捂着脑袋,直接从那狭小的地方钻出来,一本正经说道:“没有,少卿你以后可以带面具和我说话吗?”
“什么?”唐不言不解,微微睁大眼睛。
沐钰儿瘪嘴,大眼睛委屈极了:“耽误我升官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