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言抬眸看她,一双眼睛似石寒泉流,溪深苍雪,冷沁沁的。
沐钰儿并不躲闪,反而半个身子前倾。
“少卿一定也觉得奇怪。”她皱了皱鼻子,嘴角小小的酒窝,显出几分坦荡的试探,“不论如何,这样的目的一定不会直接把鲁寂杀了,杀一个人容易,可太不值得了,人活着才有更大的价值。”
唐不言看着她灿若琉璃的眸子,那眸子极亮,倒映着他的模样,莫名显出几分女郎特有的天真。
“那若是因为钱呢?”唐不言移开视线,把目光落在茶几上用茶水写成的‘钱’字上,“鲁夫人算起来也是格外富裕的。”
那字龙飞凤舞,即将干涸。
“我本来觉得鲁夫人应该没钱,但听少卿所言,那应该确实有些钱财。”沐钰儿手指绕着发带,随口说道。
“别看百露春贵,买的人可不少,如今这种香料管用分红是五五开,我瞧着这位鲁夫人每年应该会有至少三千的收益。”
唐不言看着那三根笔直竖起的手指,眸光微动:“所以鲁寂的失踪为何不能跟钱有关?”
“自然也有可能,但我觉得可能不大,这样鲁寂的性格,这样的背景,能跟钱扯上关系无非就是被人绑架,勒索钱财,可绑匪现在都没有来信,而且就算真的只是被绑架了,现在钱没到位,那就很难撕票。”
沐钰儿抱臂,神采飞扬说道:“这是我也想到了,所以只要鲁家一有动静,我们的人马上就会知道。”
唐不言差咳嗽一声,伸手去够茶盏,才发现扑了一个空。
沐钰儿殷勤地倒了一盏茶递过来。
唐不言看着那白瓷茶杯不动弹。
沐钰儿疑惑地眨眨眼,手指贴了帖杯壁:“茶还是热的。”
唐不言抿唇,伸手接过茶盏,却没有喝下,只是放在手心摩挲着:“因为你给鲁夫人的那几道符?”
沐钰儿闻言,顿时得意起来:“贴了我的符,北阙的暗线会格外注意这家,若是鲁夫人真的心神混乱,把符挂到树上就是说明事态严重,暗哨们会入户注意动静,防止出事,更别说有人送信什么的,当场就把人逮住!”
唐不言手指摩挲着杯壁:“原来如此,北阙私底下似乎有很多这样的交流方式,那日你在羊汤摊钱,对着老板用中指敲了三个,老板就走了,似乎也是暗语,还有那日,你当着我的面和那个三只手说话,似乎也说了好几句暗语。”
沐钰儿被糕点呛了一下,用力锤了一下胸口,惊诧说道:“咳咳,你怎么知道?”
唐不言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嘴角微微扬起:“不知,只是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怪异,后来某仔细观察你和南市暗哨间的互动,相比较当日在宣教坊,某被人误导了方向时意外发现,暗哨对暗哨的交流似乎更加直接一些,但你似乎具有统领性,动作更少,只靠眼神和言语就能完成一系列的指示。”
沐钰儿大为吃惊地看着他,随后喃喃自语:“你是怪物吗?这样也能发现,还是北阙的暗号太明显了。”
“不明显,非常……有趣,只是目光如炬是办案的基本要求。”唐不言颔首,波澜不惊地说道。
沐钰儿估摸了一下,最后还是简单解释道:“北阙确实有一套独立的暗语和标记,方便交流,也为了隐藏自己。”
她没有细说,唐不言也没有多问。
“原是如此。”唐不言颔首,“你的黄符他们怎么认识,我瞧着字和寻常道士一般……龙飞凤舞。”
“是黄纸,黄纸用的是厚木浆,有我们特制的香气,这样的黄纸就是说明可以入户,普通黄纸就是紧盯的意思,若是我符上有特定的字符,比如定就是要当夜就入户勘察的,比如安就是我正常买卖的符。”
“好生精妙的一套体系。”唐不言叹为观止,“北阙能在陛下手中多年,确实有自己的生存本事。”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越发得意,若是有尾巴,大概能翘上天:“当然。”
“已经未时末刻了。”唐不言见状,嘴角抿出笑来,随后扫了一眼角落里的更香,“司直打算回北阙还是直接回家?”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眼睛瞟了瞟新上司,在直接翘班回家,还是会北阙装模作样到点下班间犹豫。
唐不言像是察觉到她的犹豫,慢条斯理说道:“三百遍司规,你可以早些回家抄。”
沐钰儿挣扎:“北阙之前没有司规的。”
唐不言自一侧暗格中抽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字,和颜悦色推到她面前:“现在有了。”
沐钰儿看着上面端端正正,字迹好看到完全可以裱起来的字,眼前一黑。
“三十条。”唐不言说,“我们说好要做这个交易,那所有规矩都改立起来。”
沐钰儿拎着那张纸,心痛到无法呼吸:“所以少卿打算那我杀鸡儆猴。”
“北阙情况复杂,你不想去掉小孩和老人,自然就要有别的打算。”唐不言笼着袖子,淡淡说道,“大周孩童六岁启蒙,陈安生几岁了。”
“六岁了。”沐钰儿小声说道,“等入秋了就打算送去读书的。”
“送去那里?”唐不言问。
“就淳风坊的立身书院,那个夫子古板严肃,但学问好,心眼也不坏。”沐钰儿解释道,“我找了好久的私塾的。”
“陈安生脾气如何?”唐不言又问。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有些小脾气吧。”
“你可曾想过她和普通孩子不一样?”唐不言声音微微放柔。
沐钰儿抿唇,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总要读书的。”
“那为何不自己办个私塾。”唐不言语不惊人死不休。
沐钰儿大惊:“我们哪来的钱?”
“倒是自然会有,此事我已有打算,北阙的孩子与往常孩子不同,自小接触的人也不一样,学坏的风险很高,也很容易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不如安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纠正起来也容易。”
唐不言显然深思熟虑过,“而且陈安生是女孩,现在看不出来,等再大写,瞒不住的。”
“你知道他是女孩子!”沐钰儿大惊。
唐不言拧眉,无奈说道:“我不该知道吗,你们对她和几个男孩子明显不同,而且她长得颇为秀气,自然能看出是小女郎,还有北阙两个腿脚有伤,一个眼睛有伤,一个右臂有伤,都是之前在办案子中手上的,如今被你养着,只在北阙做一些杂活,也有些可惜。”
沐钰儿眸光微动,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位唐三郎一般。
“你都知道?”她看着唐不言的眼睛,眉心皱起。
“去户部调了档案,这几日在家看了一遍。”唐不言平静说道,“这些人为何不训练起来,各有战斗力,扬长避短,也好弥补北阙人手不足的空缺。”
沐钰儿垂头,丧气说道:“说得好听,可去哪里找人教啊。”
唐不言侧首,不解问道:“你这般厉害,难道也教不了。”
沐钰儿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说道:“就是太厉害了,我以前跟着师父学武功,都是一遍过的,张一王新都要学好久,所以我没法……”
一样东西,聪明的人看一样就了如指掌,一般的人要学习一日,笨的人要学习三日,但不代表聪明的人可以去教笨的人。
会学和会教本就是两码事。
同样被人誉为‘神童’的唐不言了解点头:“此事不急,等鲁寂找到了,再为他们寻个师傅。”
沐钰儿眨眼,开口问道:“你不是就来北阙镀金的吗,怎么这么上心。”
“既然答应司直要替司直保全北阙,自然尽心竭力。”唐不言把手中的茶盏放回案几上,“回去休息吧。”
沐钰儿手肘撑在茶几上,撑着下巴看着唐不言:“唐少卿,你人真不错。”
唐不言一抬眸便看到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那我的三百遍司规……”
唐不言收回视线,冷漠无情:“再多说一个字就再多抄一边。”
沐钰儿立马正襟危坐,一脸哀怨地看着唐不言。
唐不言移开视线,疲惫地闭上眼。
他大病初愈,今日奔波许久,好不容易放下一点心神,在绵软晃悠的马车上,一只手靠着凭几,撑着额头,闭眼小憩。
一只随意搭在身上,用银丝锁边的衣袖安静垂落下来,衣摆上洛阳最时兴的绣法,用翠色的孔雀翎借着金丝绣入绸缎内,栩栩如生的鸟儿错落有致,印染上的百花逐金针羽毛悄然绽放,低调奢华却又贵气繁琐。
沐钰儿盯着那花纹在心底折算一会儿价格,最后百无聊赖地趴在茶几上开始龙飞凤舞地抄写司规,尖锐的芦苇笔在宣纸上被人大开大合地比划着,落在坚硬的梨花木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马车走在悠悠达达的午后,日光绵长,连着空气都散去寒意,逐渐温热起来,草长莺飞,春日融融,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隔着车帘传了进来。
日暖人语,风中隐隐混着酒香还有袖间常年累月的药香,唐不言紧绷多日的意识逐渐散去。
陷入睡梦中,他在朦胧间看到一根鲜红的发带。
—— ——
翠鸟惊叫,炊烟四起。
“别吵,我家郎君在睡觉呢!”瑾微压低嗓音的声音借着风送了进来,随后是树叶凌乱晃动的声音。
——有人在打枝驱鸟。
唐不言自小憩中倏地惊醒。
“你睡醒啦!”一个笑眯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声音闷在耳朵,听得不太真切,唐不言揉了揉额头,大概睡得有些深,还有些不知事的迷糊。
沐钰儿正一手糕点一手芦苇笔,姿态潇洒地游龙走蛇,恰恰抬头,真好和一双还带着睡意不曾散去水意的眼撞了个正着。
那双漆黑的眸光借着半寸夕阳西下的昏黄日光敛着满目春色,绝色霜雪,神明乍现。
沐钰儿呼吸一怔,手中的糕点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
唐不言下意识皱了皱眉,清醒过来,目光往下移去,就看到一大块油脂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沐钰儿回神,把那张抄了一半的司规连同糕点一起裹起来,塞进自己的袖子里,讪讪笑着,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
“司直怎么还在这里?”他开口,声音沙哑。
沐钰儿垂眸,手忙脚乱收拾着桌子上凌乱的纸张,纸张顺势还掉落在唐不言脚下。
“郎君。”马车外,瑾微听到动静,连忙压低声音问道,“醒了吗?”
唐不言懒懒嗯了一声。
帘子被小心掀开一角,瑾微的脑袋探了进来,一脸惊喜:“郎君好久没有睡这么沉了。”
沐钰儿借着收拾的姿势,悄悄抬眸看去。
两人自见面起,这个唐家三郎便带着教尺一般的端正矜贵,言行举止挑不出半点错来,可如今那张精致俊秀的冰白脸颊,却带着来不及散去的倦气和……神明跌入人间的迷茫。
只这一眼,沐钰儿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下。
“马上就要敲暮鼓了,今日多谢司直了。”瑾微和颜悦色说着。
沐钰儿胡乱把纸张随意叠在一起,七零八碎,含含糊糊说道:“小事。”
唐不言蹙眉,去看瑾微。
“本来早早就到大盘街了,谁知道司直正准备起身离开,您就皱眉,睡不安稳的样子,司直心好,就索性一直陪着郎君了。”瑾微一脸开心,“郎君这一觉醒来,精气神都好了许多呢。”
唐不言错愕。
沐钰儿故作无所谓地拍着马屁:“小事小事,上司睡得好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