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另外还有三个男的,都穿着满是泥污的服装,一看就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
两個是王耀文的同乡,一个是包工头。
病房里不能有太多人,当着病人的面也不好询问案情,于是虎平涛带着三人来到病房外的走廊尽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照例要求包工头出示身份证。
“我叫于海河。”包工头是个强壮魁梧的中年男子,听他说话感觉就很直爽。
虎平涛低头做着记录:“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
于海河认真地说:“小王是镇州人,从地州来省城打工的。他来省城好几年了,因为我和他父亲那辈的人认识,所以就对他比较照顾,有活计的时候就带上他,一来二去就熟了。”
“我们主要做装修,顺带着也接一些零散的活儿。王耀文这小伙子踏实肯干, 愿意加班,所以有些外面的活我就交给他。”
“上个星期, 畅园小区那边的物管公司联系我, 说是他们的小区的房子旧了,有业主反映说楼层渗水,让我过去看看,帮着做做外围防水。我过去看了以后,主要是楼顶和墙面的问题。”
“楼顶好解决,只要用沥青补一下就行。墙面的就比较麻烦,裂缝很多,其实是当年大规模拆除防盗笼,瞎几把搞,把人家笼子拆了以后没有恢复,时间长了,墙体表面留下眼,雨水往里面灌所导致……那个,工程上的事情就不扯了,我把这事儿交给小王,让他今天带着几个工人一起,去畅园小区把楼层外围防水给做了。”
“那是个老小区, 最高就六楼。顶层的清理、修补, 还有涂刷工作有两个工人负责。小王带着另一个工人先装绳子, 就是系在身上升降的那种,弄完了以后开始做墙面。”
“从六楼开始,一层一层往下。因为当时我不在场,后来工人打电话给我,说是绳子断了,小王从楼上摔下来。”
尽管谭涛之前在电话里已经被把案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可现在从于海河口中说出,虎平涛仍然可以想象那是何等危险的场景。
“从几楼摔的?”他认真地问。
“好像是三楼。”于海河回答:“具体等我回头问问在场的工人,或者等小王醒了以后,问问他就清楚了。”
虎平涛边记录边问:“好好的绳子,怎么会断呢?”
于海河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啊!那是安全绳,还是专用的。我做工程虽然是为了赚钱,可在安全方面我从来不省。那专业的安全绳比一般的要贵很多,我都是挑质量最好的买。”
虎平涛目光变得冷峻起来。
有人喜欢玩高处往下跳这种极限运动,但只要达到一定高度,就存在危险。从理论上来说,哪怕一米,甚至五十公分高度的跳跃,都有可能对人体造成伤害。轻则扭伤,膝盖受损,重则危及生命。
诚然,只要掌握好技巧和角度,别说是二楼,就算从三楼跳下去,在方法得当,落地位置选择正确的前提下,同样可以做到有惊无险。
可是从楼上摔下去就不一样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民事纠纷,而是真正的案件。
“你确定,安全绳是被人割断的?”虎平涛注视着于海河,再次确认。
“是的,肯定是被割过。”于海河重重地点了下头:“我们做工程的,经常用得着安全绳。你别看网上随便花点钱就能买,可大部分都没有安全质量保证。我用的是五点全身式安全带,能承受三百公斤体重的人。当然,现实中不可能有这么胖的人进行高空作业,但就安全性来说,这种安全带真是没的说。背、肩,还有腰腿的位置都可以调,绳子伸缩性非常好,能防冲击,装在身上的时候不会拉伤肌肉。”
虎平涛微微颔首,问:“绳子呢?你带来了吗?”
于海河连忙回答:“带着,都带着呢!出事儿以后工人给我打电话,我一听情况不妙就立刻赶过去。等到了地方,小王躺在楼下的绿化带里,虽然身上没有流血,可人已经站不起来了。幸好在场的工人机灵,没有搬动他。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等车来了才把他送到医院。”
“绳子在车上,麻烦您跟我去一下停车场,所有东西都在那儿。”
虎平涛合上笔录本,招呼站在旁边的孟辉:“先把执法记录仪关了,过去看看再说。”
于海河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
“当时小区物管的人也来了,现场很乱,好几个住在院子里的人都过来围观。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小王究竟伤在哪儿,可看他的样子应该很难受,连话都说不出来。等来到医院,医生检查以后发现身上有多处擦伤和软组织挫伤,具体内脏上有没有毛病还不好说,这个要等待进一步的检查结果出来才知道。”
一席话,使虎平涛对于海河平添了很多好感。
看得出来,这是个热心人,也是个很负责的包工头。
虎平涛下意识想到了梁萍————那个可怜的女人丈夫也是在建筑工地上受了伤,却被施工方推卸责任,连医药费都不愿出。要不是虎平涛帮着梁萍申请了法律援助,这家人的日子真是没法过。
很多事情都讲究“良心”二字。
到了停车场,于海河打开后车厢的盖子,搬出一个很大的置物箱,从里面拿出一堆杂物。
虎平涛一看就乐了:“呵呵,你这还挺全乎。怎么,施工现场所有的工具都在这儿了?”
于海河是个实诚人:“我平时喜欢看侦破的片子,知道警察办案要查找证物。我怕耽误事,就把现场所有的东西全都收罗在一起。你们看着用吧,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他弯腰从置物箱里拿起一条橘红色的安全带,递给虎平涛:“喏,这就是小王当时捆在身上的带子。”
虎平涛结果,仔细端详。
这是标准的高空作业安全带。背负式穿戴,腰部和肩膀都有金属安全扣,作业的时候两条腿从负重带里穿过去,上下松紧均可调节,真正的五点全身式。
拴系绳索的挂钩位于后背,只要在楼顶拴好,作业者自己就能通过前面腰部的金属环进行调节,正常下降。
安全带挂钩使用内外双卡口设计,绝不会在使用过程中松脱,有双保险咬口,不可能松脱滑落。
认真检视过安全带,确认没有问题,虎平涛把事先焦点移向与其连在一块儿的绳索。
绳子质地是棉纶的,防潮耐磨,耐老化。派出所常备的警用安全绳也是同样的材质。市场上还有涤纶和丙纶材质的绳子,但综合看下来,都不如棉纶。这玩意儿虽然价钱贵,但安全性真是没得说。
于海河从衣袋里掏出几张卡片,递给虎平涛:“这是安全带买回来以后,我剪下来的标签和产品使用说明书。这些东西我一般不会扔,都留着,毕竟说不定哪天就会派上用场。”
虎平涛接过来一看,果然是证件齐全。除了产品说明书,还有安全带的质量检测报告与产品合格证。la和qs的检测都有,还有一系列的企业合作标识。其中不乏中石油、华润燃气、能建、南方电网等多家国内知名企业。
看着手上这厚厚一摞卡片,虎平涛忽然感觉有些好笑。他把卡片还给惴惴不安的于海河,笑道:“你这求生欲望实在太强烈了。”
看得出来,于海河虽然是个做事情吧很守规矩的包工头,为人仗义,也很负责,可他急于证明自己,想要从中撇清。
谁都有避祸本能,这是人之常情。
于海河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讷讷低语:“……我,我这不是怕麻烦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年大计,安全第一。我既然带着一帮兄弟在外面干活,就得替他们从安全上考虑。这些都算在材料费里,这钱不能省,也不该省。”
虎平涛理解地笑着,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随即弯腰从置物箱里拉起与安全带连在一块儿的绳子,找到断口。
这是一条直径大约两厘米的安全绳。无论粗细还是拉伸强度,都达到了足够安全的标准。
绳子断开的位置看起来非常整齐,切口平滑,不像是安全绳在使用过程中自然磨损后断开。
虎平涛微微点了下头:“没错,这的确是让人用刀子之类的锐器切割导致断裂。”
于海河双手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我就说这事儿透着古怪啊!小王这人我是清楚的,平时和和气气,对谁都是笑脸。他在外面没有仇家,平时跟大伙儿在一起,不招谁惹谁,无论对谁都没有红过脸。他不抽烟不喝酒,工资全都交给媳妇,家里有俩孩子,晚上下班也不出去逛,老老实实回家……你说,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莫名其妙遇到这种事情?”
虎平涛目光微凝:“伱的意思是,基本上可以排除在场工人下手的可能?”
于海河有些犹豫,过了几秒钟才缓缓点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今天派过去的另外两个人跟小王关系不错,都是他的老乡。平时没见他们吵过架,那俩人还经常买了菜去小王家里做了吃。王耀文媳妇手艺不错,这个大伙儿都是知道的。”
虎平涛不置可否道:“我先顺着问问吧!”
……
两名工人,一个叫龚标珠,一个叫包强。
于海河打电话先把龚标珠叫到停车场。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儿怪,但父母起的名字,总有他们的道理。
看着有些局促的龚标珠,虎平涛和颜悦色道:“别紧张,我就是了解一下情况。这样吧,你好好回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跟我详细说说。”
龚标珠看上去三十多岁,他不断地搓着手:“前天老于就打电话给我,说是畅园小区那边要做墙体防水,让我和王耀文,还有包强一块儿过去。今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了。我开车拉着他们,还有工具。到了地方,我们先从一栋开始。”
“操作流程是按照安全守则来的。先上楼顶找到固定的操作点,然后拴上绳子,测试拉伸。绳子打结这种事一直都是我在做,王耀文和包强也很放心。拴好以后他们过来看了觉得没问题,然后包强去弄沥青,顺着楼顶的裂缝开始浇灌。王耀文穿上安全带,先从六楼开始,顺着往下降了一遍,检查墙面的破损。”
听到这里,虎平涛问:“意思是在正式开工以前,你们已经沿着楼层外面做了一次升降?”
龚标珠点点头,解释:“这个工作是必须做的。因为楼层外墙修补很麻烦,要一点一点的排查。畅园小区的房子已经很久了,有些裂缝非常小,站在楼下往上仰视根本看不出来,必须从上面降下去,逐步排查。发现一处就做标记,回头才能进行防水封堵。”
虎平涛点点头:“你接着说。”
龚标珠道:“严格来说,这只是个小工程。”
第四百七九节 断裂的安全绳
“因为事情多,而且很杂,所以我在楼顶帮着包强熬沥青,王耀文自己可以操作起降,所以检查之后,就带着一桶防水材料,从六楼往下进行修补。”
“起初都还好好的,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和包强还说照这速度,估计明天下午就能把活儿做完。后来就听见王耀文在叫,问谁在楼上摇晃绳子?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头,连忙跑到楼顶边缘往下看,刚跑到一半,就听见下面丁零当啷乱响,王耀文也在惨叫。等我跑过去,他已经掉下去了。”
虎平涛打断龚标珠,问:“也就是说,你没看见王耀文是怎么摔下去的?”
龚标珠摇摇头:“我只知道绳子断了。”
说着,他偏过头,指着旁边置物箱里的安全带:“就是这根。”
虎平涛又问:“你觉得绳子是怎么断的?”
龚标珠想也不想就张口回答:“肯定是被人弄断的啊!不是刀子就是剪子。那断口的痕迹太明显了,一看就很清楚。”
虎平涛问:“会不会是绳子拴在楼顶,上下升降,被楼层外面水泥平台边缘磨断的?”
龚标珠一听就笑了起来:“瞧您这话说的,一看就知道是跟我们这行接触不多。搞高空作业,安装楼顶的挂扣,这是个技术活儿,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这么说吧,安全绳在楼顶拴好以后,我们都要往外面做个挑出去的小滑轮。先用膨胀螺丝在墙体表面打进去,然后把绳子卡在滑轮里面,这样一来就和墙体之间有一小段距离。”
“不长,大概五公左右吧!所以您说的绳子在外墙边缘来回磨损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
“再说了,那么粗的绳子,就算有磨损,顶多就是表面线层断裂。王耀文之前做外墙检查,前后也才十分钟左右。六楼和五楼墙体没有裂缝,他从四楼才开始修补,前前后后连一个小时都不到,怎么可能把绳子给磨断?”
龚标珠说着说着话就多了:“我觉得吧,这事儿肯定是畅园小区里住户搞出来的。”
虎平涛注视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龚标珠解释:“我们做工程搞装修,类似情况见得多了。这做装修就肯定有噪音,无论用电钻打孔,还是用大锤砸墙都这样。外墙修补动静也大。你想想,从人家窗户外面降下去,如果有人在家,突然看见有个人从玻璃外边冒出来,被吓一跳……脾气好的就相互理解,要换了那脾气不好的,至少指着你骂个大半天。”
该问的都问完了,虎平涛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让于海河打电话把包强叫过来。
等到包强来了,这才放龚标珠离开。之所以这样,是为了防止两人有串供的可能。
包强的叙述与龚标珠差不多。
……
回到病房,王耀文的情况已经比之前好了一些。
于海河指着虎平涛介绍:“小王,这是派出所的虎警官。这事儿现在交给他负责。”
王耀文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只好躺在床上,挤出一丝笑,对虎平涛打了个招呼。
虎平涛安慰:“别起来,躺着吧!你现在感觉好点儿没有?”
“……浑身疼,哪儿都疼。”王耀文有气无力地回答:“主要是头晕……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我脑袋撞在绿化带里的树上。”
他的妻子在旁边接话:“刚才医生来过了,说是怀疑他有脑震荡。”
虎平涛皱起眉头:“意思是伤到了内脏?”
女人弱弱地说:“……还在查,结果没出来。”
说着,她低声抽泣。
“家里就靠着我男人挣钱,他这一病,我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