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谈,就是整整一个晚上。
凌晨,张艺轩带着两名警察来医院接班的时候,虎平涛刚好从独立卫生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毛巾。
侧过身子,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熟睡的白月萍,张艺轩压低声音问:“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虎平涛点了下头,顺手把湿毛巾塞进事先准备好的干净塑料袋,以同样低微的音量回答:“昨天跟她谈了一个晚上,这夫妻俩各说各的,都把对方说成是坏人中的战斗机。”
张艺轩非常谨慎,他冲着虎平涛做了个“走”的手势,转身出了病房,对等在外面的两名干警吩咐了几句,带着虎平涛进了电梯。
“我先送你去党校?还是咱们先在外面找个地方吃早点?”
“武进路口有家小锅米线,就去那儿吧!”
……
这家店名气很大。
滇省的小锅米线做法很多,配料也多种多样。武进路口的这家店生意兴隆,如果不来早一些,等到饭点,密密麻麻全是人,根本挤不进去。
新鲜的肉末碾成饼状,连同大骨熬的汤煮在特制小锅里。酱料是秘制的,喜欢吃辣的就多加一些,省城拓东店的老牌黄豆酱油,弥渡产的腌菜,优质的酸浆米线,嫩绿的韭菜末,再来一勺乳白色的火炼猪油……沸腾后起锅,浓烈的香气飘散开来,令人馋涎欲滴。
张艺轩端着两大碗海海满满的米线摆在桌上,虎平涛从外面摊子上买了几根油条,两个人也没多话,各自埋头大吃起来。
吃完上车,张艺轩拧转车钥匙发动引擎,偏头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虎平涛,问:“照这么说,接下来我们应该扩大调查面?”
“是啊!”虎平涛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听曹立国说的时候,本以为这案子很简单。可白月萍的说法跟他一模一样,就差没直接说她自己丈夫就是凶手。所以……”
张艺轩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他们夫妻俩肯定有一个人在撒谎?”
虎平涛点点头:“想要证明一个人有没有撒谎,只能从与他熟悉的人身上找答案。”
“那就抓紧时间查吧!”张艺轩对此很想得开:“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在党校上课才是正理,这些事情就交给我负责。晚上我来接你,到局里再汇总线索。”
……
虎平涛没闲着。
午休的时候,他走访了一些与白月萍熟识的人。
得到的答复虽然各有千秋,但整体归纳下来,仍有着很强的群体规律。
第二百一二节 侧议
有三分之一的女性对白月萍的评价不是很好。
“她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就是为了勾引男人。你想想,党校是什么地方?上面三令五申要求公务员规整着装。不能穿着暴露,不能佩戴饰品,朴素大方……她呢?除了冬春两季,平时每天都穿裙子,那衣服薄得就跟没穿似的。”
“她的私生活情况我不清楚,我也不会胡编乱造。但我不喜欢这个人。她以前是学舞蹈,搞艺术的。党史研究是很严肃的事情,需要大量阅读专业书籍并深刻的学习。我们科室有四个人,除了上课,大多数时间都在看书搞研究。可白月萍呢?她几乎每次课后都要补妆,对着小镜子描眉擦口红……她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国家大剧院的后台化妆间吗?”
“白月萍追求享受,对生活物质的要求很高。以前她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很朴素,穿着也很简单。后来就变了,什么路易威登的包,古驰的高跟鞋,浪琴的表,还有各种高档化妆品……别看我是个女人,可她用的那些牌子,很多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正面和中立的评价占绝大部分。
“说句公道话,白老师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她对物质的要求的确很高,可吃穿用都是花她自己的钱。我听说她买了好几套房子,光是每个月的房租就抵得上她的工资。人家有钱,想怎么花是她自己的事情。别人看着眼红,羡慕嫉妒恨,这很正常。”
“哈哈哈哈,你算是问对人了。白老师在咱们党校是个风云人物。这么说吧,男同志基本上对她印象很不错,因为白老师人长得漂亮,穿衣打扮方面也很有一套。她的着装其实没有触犯公务员条例。就说裙子吧,都是过膝的长裙,上装也很得体。饰品方面她只有一串香木手链,那东西不贵,也就几百块钱。至于化妆这件事……白老师很注重仪表,她认为上课的时候必须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何况她从不浓妆艳抹,就连唇膏颜色也很淡。”
“白老师的专业功底很不错。党史,尤其是红军长征时期的那段历史她非常熟悉。她不用看资料,湘江战役所有细节就能讲得很透彻。尤其是红军在阿坝时期颁布的一些政策,红一军团和四军团之间的关系,她分析的很到位,讲解的时候与各种案例结合。校领导听过她讲课,赞誉有加,对她的业务和工作能力给予肯定。”
“白老师是我们党校的一道风景线。漂亮女人无论在哪儿都有人嫉妒。这很正常。同样都是女人,那些在背后嚼舌头的家伙每天吃完中午饭,不是躺在沙发上睡觉,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手机刷剧,再不就是打毛线看书没事闲聊。白老师则不同,她每天都去健身房,至少锻炼四十分钟。这吃饱了就躺着,跟人家每天燃烧脂肪对比下来能一样吗?懒动的越来越胖,运动的身材苗条。所以白老师什么衣服都能穿,穿在身上也好看,活脱脱就是个衣服架子。那些人看不惯,自己又做不到,只能从这方面说事儿了。”
“白老师德行方面还是很不错的。我在党校这么多年,就没听过有哪个男同事与她之间有过绯闻。她性格开朗,人也大方,饭局上也能喝酒。不过据我观察,白老师吃饭喝酒还是看人,如果是对她有企图的那种,她绝不参加。过年过节的时候单位聚餐,同事之间她都是主动敬酒,而且不会仗着酒量好就强压别人。”
“白月萍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吃苦,耐得下性子来专心学习。我是负责外语教学的,不是我吹牛,我这英语水平在全校排名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白月萍刚来的时候,英文水平磕磕巴巴,就连用英语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都难。她花了大量时间学习,进步很快。那天我去她们办公室找一份材料,正好遇到她在看书,英文原版的《呼啸山庄》。我当时觉得很意外,就问她能不能看懂?她说还行,于是我让她翻译书里的几个片段,译意都很准确。”
……
下午课后,虎平涛走出教学楼,直奔停车场。
张艺轩已经等在那里,载着他直奔市局。
送外卖的骑手已经找到并加以控制。现被刑警队拘禁,就等着虎平涛赶过去一同讯问。
在之前的案情分析会上,这个名叫“单文飞”的外卖骑手就被列为重点嫌疑对象。王雄杰对此很重视,今天的讯问由他主持。
走进讯问室坐下,虎平涛粗略看了一下刚发到手上的文件。
单文飞,男,二十二岁,滇省汶州人,初中学历。半年前来到滇省打工,是“柠檬团”负责外卖的骑手。
看着坐在对面神情紧张的单文飞,王雄杰开解地笑笑,从衣袋里拿出烟盒:“小伙子,别紧张。我们今天叫你过来,只是简单地问你几个问题。呵呵,抽烟吗?”
单文飞个头很高,他皮肤黝黑,体格壮实,两边腮帮上的肌肉圆鼓,嘴唇前突,身材有些佝偻,整体形象只能说是一般,给人以孔武有力的感觉。
张艺轩坐在虎平涛旁边,凑过来,用手捂着嘴,低声议论:“这家伙长得真是很着急。如果头发再长点儿,跟元谋人没什么区别。”
这里的“元谋人”,指的不是元谋本地居民,而是专指原始形态的猿人。
虎平涛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憋着,足足过了三秒钟,等到那股笑意硬生生压下去,这才张开嘴,低声回应:“你啊……留点儿口德好不好?人家还没结婚呢!”
张艺轩满脸无辜:“这是我的真实感受啊!”
最后几个字他不小心提高了音量,坐在正中的王雄杰听见了,往这边看了一眼,虎平涛连忙用手推了张艺轩一下让他注意,于是后者老老实实闭上嘴,一言不发。
王雄杰把视线转移到单文飞身上,微笑着说:“小单,我们警察办案,是讲究证据的。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们已经从“柠檬团”那边调取了你的工作资料,整体评价是很不错的,分管领导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还是那句话,不要紧张,仔细回忆一下那天送餐的前后经过,认真说一遍就行。”
说着,王雄杰拿出一支香烟:“来一根?”
资料显示,单文飞有抽烟的习惯。
他惶恐地摇摇头,神情有些畏惧,说话也结结巴巴:“我……我那天接到手机下单,就去“景颇人家”取货。一份……一份包烧豆腐、一份包烧牛肉、一份扎牛皮,还有一盒白米饭。”
“中午的时候人多,做包烧很慢,我在那里等了九分钟才排到号。当时……当时为了取菜的前后顺序,还跟他们厨房吵了一架。”
王雄杰注视着他的情绪变化,认真地问:“为什么吵架?”
“他们狗眼看人低!”说起这个,单文飞顿时变得愤怒起来:“那家餐馆生意好,中午的客人多,厨房忙不过来。我对过单子,省委党校那边的客人下单很早,加上做菜的时间,最多只要六分钟。正常情况下,我到了以后就能提货。可他们要照顾店里的生意,也就是堂食的那些客人,就把我的单子排后,让我多等了三分钟。”
“柠檬团”送餐骑手对时间很敏感。对他们来说,一分钟的延误,就意味着可能收到顾客差评,这直接关系到个人收入。
王雄杰点了下头:“接着说。”
单文飞道:“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嘴上随便说了几句。这种事我们每天都会遇到,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要餐馆那边说“正在做”,或者是“前面还有人排着”,我们就只能站在那儿干等。具体是不是因为他们说的那样,还是因为别的事情被耽误,只有老天爷才清楚。”
“所以那天取了货,我就是嘴上发了几句牢骚,就带着饭菜出发,送到了省委党校……那个,我真没耽误时间啊!不相信的话,你们可以查查收货顾客手机上的签单时间,真是一分钟都没有耽搁。”
这些话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发到虎平涛手上的那份文件标注了单文飞送单的时间。前后对比,从“景颇人家”到省委党校,白月萍接到饭菜签单,时间非常紧凑,甚至比刑警队之前测算给出的时间还短。
“柠檬团”送餐骑手闯红灯违章的报道实在太多了。为了赚钱谋生,他们简直不把生命当回事儿,大功率电动车横冲直撞。
这同时也证明了单文飞不可能带着那份外卖去了其它地方。
王雄杰的问题很直接:“你有没有动过那份外卖?”
“这怎么可能?”单文飞顿时叫屈:“公司明文规定:禁止我们打开客人的外卖包……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骑手的确会打开偷吃,但这种事情我绝对没有做过。”
看着这个满脸焦急的年轻人,王雄杰笑了:“别紧张,我就是随便问问。”
能当到刑警队长,王雄杰办案经验丰富。他随即话风一转,脸上带着令人舒服的微笑,说话口吻如拉家常,淡淡地问:“你怎么证明这一点?”
“这个……这个……”单文飞急得抓耳挠腮,他强迫自己的大脑急速运转。过了几秒钟,他猛然一拍脑袋,急急忙忙地连声辩解:“我想起来了,如果是其它餐馆,我还真不好说,可那天接单的是“景颇人家”,他们可以替我证明。那家店生意火爆,吃的人很多,外卖订单也多,去年就有过外卖在路上被调包的事儿。”
“调包?怎么个调法?”王雄杰顿时来了兴趣。
单文飞道:“那家餐馆的“鬼鸡”很好吃,就是酸辣柠檬鸡,味道好,吃的人多,价格也贵。省城做傣味的馆子多,“景颇人家”斜对面就有两家。同样一份鬼鸡,他家卖四十六块,别人只卖三十五。其中十五块的差价还是挺高的,有些骑手就动了歪脑筋,客人明明订了“景颇人家”,下单后骑手就从别处买一份,两边调换过来。”
听到这里,张艺轩不由得大为惊讶:“还有这种操作?外卖单子不是直接下到商家,也就是餐馆那边嘛,就算骑手用别的货品调换,换下来的菜品又怎么处理?”
“大多数是自己吃。”单文飞感坦言:“主要是觉得好奇,尝尝鲜。有时候换菜是有别的需求,比如女朋友和家人,换单的菜带回去,改善一下生活。花三十五就能吃到价值四十六的菜,怎么看都是赚了。”
“当然,这种事情不多,却很难做到绝对禁止。”
虎平涛关注的重点是案子本身:“那天你把菜品送到省委党校,是白月萍亲自签收的吗?”
单文飞点点头:“必须的啊!如果不是本人签收,我就收不到这单的费用。”
“她本人当时有没有什么异常?”虎平涛继续问。
单文飞绞尽脑汁想了半分钟,摇摇头:“没看出来……我就是一个外卖的,客人当时的状况我一般不会关注,也没这个必要。我骑着电动车,箱子里还有好几份外卖,送完这单紧接着就是下一单。只要客人完成签单,在我看来就没有问题。”
虎平涛耐心地问:“我的意思是,她当时有没有哭过?或者其它表现在脸上的特殊情绪?”
“……好像没有。”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完成的菜品交接?”
“省委党校大门口。”单文飞回答的很快,不假思索:“那地方以前我送过单子,管的很严,保安不让进,我就把电动车停在大门右侧,打电话让客人自己出来拿。”
虎平涛敏锐抓住他话里“右侧”两个字,问:“为什么停在右边,而不是左边?”
按照正常的讯问,回答通常是“我把电动车停在大门口”,不会专门提及左右。
第二百一三节 调查
“因为那个门口的右边,有个监控摄像头。我有个朋友以前送单的时候,就吃过这样的亏————客人住在一个小区,保安不让进,他就打电话让客人自己下来拿。等到客人来了,从货箱里拿出饭菜,转交到客人手上的这个过程,对方手滑了,没拿稳东西就掉在地上。这种事儿双方各执一词,根本说不清楚。所以公司有规定,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看看等候位置附近有没有监控摄像头。如果有,就把车子停在监控范围内,距离越近越好,这样交接的时候就会留下证据,那怕闹出纠纷也能辨明谁该为此负责。”
王雄杰笑了起来:“这规定挺不错的,就该这样。”
“主要是为了避免麻烦。”单文飞叹了口气:“干我们这行……不容易啊。”
虎平涛仔细问了菜品、饭盒形状,以及具体的配送时间,没有发现异常。
他微微蹙起眉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王雄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偏头与正在做记录的警员交代了几句,带着虎平涛等人起身离开房间。
几个人站在走廊上吹着风。
“我就知道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东西。”张艺轩摘下帽子,用力挠着发痒的头皮:“从一开始我就对送快递的不抱任何希望。因为从“景颇人家”到省委党校这段路上,他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另外,他根本就不认识白月萍,谈不上作案动机。”
王雄杰摇摇头:“时间上的假设不成立。投毒是个非常简单的过程。十秒,甚至几秒钟就可以完成。不过作案动机倒也说得过去,这小伙子与白月萍之间没有交集,也就谈不上故意杀人。”
“监控是别指望了。”张艺轩牢骚满腹,不停的抱怨:“从省委党校大门口到餐厅,一路上都有摄像头。我查过,白月萍从单文飞手上拿到餐盒,就直接去了餐厅。接下来,就跟虎平涛和丁健坐一块儿,打开餐盒吃饭,然后中毒。”
王雄杰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投毒是在单文飞拿到餐盒之前进行的?”
张艺轩下意识地问:“王队,你的意思是,接下来应该对“景颇人家”所有员工展开排查?”
王雄杰扔掉手中的烟头,抬脚踩熄。他活动了一下两边腮帮上的面部肌肉:“这是目前最合理的突破口,也是最符合逻辑的查找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