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之后,正坐着眉目失神的薛稚。
她未有梳洗,是刚从漱玉宫的榻上被人送到了这里,掩体的衣袍之下还有满身的红痕,小腹中甚至还含着清晨喂进去的龙恩。
面色苍白,眼尾甚至浮着淡淡的青,是连着几日被他按着寻欢所致。
“是你啊。”闻见声音,她喃喃应了一声。
“你们都下去。”她命身在廊柱后的宫人。
大殿空旷,隔了一会儿才响起宫人的回话:“贵人,陛下吩咐过,奴必须在此处守着您。”
薛稚冷笑。
“我是要和师姑娘学私密之事,桓羡难道连这点自由也不给我吗?”
“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去问冯整,去问芳枝,去问桓羡本人!总之现在,你给我出去!”
那宫人大约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发脾气的公主,犹豫了下,果真动身离去。
门扉重启合上,也一并挡住了殿外炫白的天光。师莲央这才开口道:“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你想说什么。”薛稚木然道,“你也觉得畅快吗?上一次见面,我的宫人瞧不起你,眼下,我是比你还要不堪的存在,对吗?”
她对师莲央没有好感,更因了前事认定她是来嘲笑奚落她的,原本温温柔柔的人此刻也如刺猬浑身带刺。
师莲央轻轻叹息一声:“莲央从未这样想过。”
“陛下叫来莲央,劝公主服软,我想,陛下大约是想我给公主讲一些教坊司里不服软的人的下场吧。”
“公主一定看不起我们这行吧。可生而为人,又有谁天生就想做入乐籍呢?”
“我们这一行里,十之三四是获罪的官家女眷,十之三四是被卖来的,极少数是像我这样自愿入籍的。虽然明面上只说是演练乐舞,实则诸位公卿们兴致上来了,又哪里可以拒绝呢?刚遭遇这种事的时候,皆是不肯的。便被鸨母和教坊使们抓着毒打一顿,或是用剪刀戳嘴,多打几次,也就认命了。”
薛稚眸中浮现一层悲天悯人的伤怀,但不过转瞬,又被漠然所替代:“所以呢,他让你来告诉我这些,是威胁我不肯服软就把我送进教坊吗?”
不等莲央解释,又自嘲地笑了几声:“我也不是没有服软过,还不是一样被抓回来,变本加厉地强|奸。”
“我以为你是来看笑话的,结果却是来做说客。”
“因为依我们外人来看,陛下对公主是有感情的。我听说,陛下为了公主连大婚也可以延期,只因为南下找寻公主。他对您一定是有感情的,公主为什么不试着接受陛下呢。”师莲央劝道。
“你会接受吗?”薛稚忽然拔高声音反问。
“从小视若神明的兄长,在你大婚的时候把你的公婆夫婿下狱,将你强占,如今又要把你关在内室里,不分昼夜的奸|淫!还想你给他生孩子!一辈子关着你!他还杀了我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大约是被关得太久,心中积怨也无处发泄,她竟对着师莲央这个并不相熟的官妓说起了心事。
更因激动,猛烈地咳嗽起来,肩胛也跟着颤抖,心里也攀升出强烈的恨意与悔意。
她恨他,恨他亲手杀了她的哥哥,让她记忆里那个疼爱她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更后悔,后悔她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苦心积虑地讨好他修补和他的兄妹关系,引狼入室。
如果能回到今年年初,她一定不要回建康……
屏风之后,薛稚泪水涟涟,以手撑地眼泪若骤雨滴落在榻上。
“可公主这样硬碰硬下去,吃亏的只会是你。”师莲央冷静地道。
“那又如何?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还要他好过吗?”薛稚的情绪有些失控。
“公主,为什么,不学着拿捏陛下呢?”
薛稚屏风后的脸木然如死灰。
又迟疑抬目:“你……”
师莲央这番话,可绝不是依着桓羡的意思来劝她。她究竟想做什么?
莲央妩媚一笑,继续说了下去:“是男人,就一定有软肋,男人都是贱骨头,你对他越好,他越不珍惜,你越不理他,他对你越起劲。公主现在不就处在这个阶段吧?又与陛下有青梅之谊,为什么,不试着拿捏他呢……”
“可他不是人,是怪物……”薛稚垂着秋水似的眸子,喃喃地说。
“但陛下喜欢您,在意您,他贪图您的爱,您的依恋,您就可以凭此拿捏他啊。”莲央道,微一停顿后又补充,“这些,可是您母亲当初教给我的。”
他真的喜欢她么?薛稚眉目怏怏,闻及末句,又怔愕看她:
“你……你认识我母亲?”
师莲央神色微敛,点点头,轻声吟唱起一首明显异于中原曲调的歌曲来。歌声轻柔,却听得薛稚泪流满面。
这是……她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惯常哼起的歌曲,但自后来母亲不要她了之后,她就再没有听人唱过了。
但这些并不足以打动她,薛稚冷静下来,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莲央若说只是想帮公主,报答贺兰夫人的救命之恩,公主信么?”师莲央反问。
“我信。”薛稚眉目间冷静至极,“所以,我不想怀孕,你能帮我吗?倘若你能帮我这个忙,你要我帮你做什么都可以。”
她其实并没有相信师莲央,但她知道,教坊间为了不让官妓耽误接客会备下大量凉药。师莲央手里一定有这样的药。
桓羡让师莲央来教她,约莫是想她认命,但她绝不屈服,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他昨夜倒是提醒她了,距离上次镜湖之畔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如此密集地同她行房,就是为了让她有孕……若是将来已有却先被他发现,她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所以她又一次问:“你会把脉吗?”
师莲央面露难色,微微点头。
——
师莲央其实并不怎么会把脉,但因生计,对女子怀孕的脉息尚算熟悉,故而连同女子初孕之症状细细地说与了她。
薛稚原先就在医书看过,得她点拨,记忆愈发深刻,将她所授全部记在了心间。
分别时,莲央又嘱咐她:
“打一巴掌,得给一颗甜枣。公主这样冷冰冰的,不施以些小甜头,又怎么骗得过陛下呢。”
她有些难为情:“我……我做不来那些事……”
师莲央是奉命而来的,自然也教了她一些床帏之事。她性子泼辣大胆,甚至教与薛稚怎样可以省力、又怎样事半功倍地享受,让男人来服务她,听得薛稚面红耳赤。
她是清白女儿家,之前委曲求全和他演那些深情款款的戏码就已是极限,实在做不来她口中那些勾栏作派。
“慢慢来吧。”莲央浅笑,“公主现在要做的,应是解除自身的困境。不能再这样一味地硬碰硬下去了。”
“陛下毕竟是陛下,对待旁人,他的耐心可没这么好的。”
桓羡是怎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的,薛稚沉默点头。半晌又问:“你不是济阳江氏之女么?”
她有隐隐约约铱誮听过这位名噪京师的花魁的身世,但方才她自报家门时却说自己是自愿入籍。
“不是。”师莲央摇头,将自己的身世说与她,“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罢了。”
“公主一定很瞧不起我吧。像我这样的人,为了吃饱饭,连身体都可以出卖。”
“不。”薛稚轻声否决,默了默又道,“你,很好。”
次日,莲央再进宫时,如约替她带来了可以延缓脉象的药丸。
药丸是藏在簪子里带进来的——她毕竟是个外人,天子不可能有多信任她,进出宫殿皆会被搜身。
师莲央走后,日落黄昏。薛稚端坐在屏风后,看着那粒黄豆大小的褐色药丸出神。
她不知道这药是什么,也尚不足以真正相信师莲央。但她已经毫无退路了,一旦将来有孕却被他先一步发现,那个孩子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她必须相信她。
也一定——会报复他。
——
“你把那些监视撤了吧,也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地把脉了。”
“我可以和哥哥在一起,也可以给哥哥生孩子。但哥哥不能这样对我,我不是你的犯人,也不是奴隶。”
又一日,师莲央回去复命后、桓羡莅临漱玉宫时,薛稚极突兀地说。
她已经被放回了漱玉宫,正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如墨青丝垂至腰间,长长的石榴宫裙铺在地上裙拖八幅。
桓羡微微一愕,又快步走过去,自身后轻拥着她肩:“栀栀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
妆镜中的容颜如雪清冷:“怕被你送去教坊司接客,不行吗?”
桓羡被她这句话呛住,神色已是不自然:“栀栀……”
她又转目过来,极突然地落了泪:“哥哥总是这样,从来不把我当人看。待我就像一个物件,一只鸟,想怎样折辱就怎样折辱。”
“难道哥哥当真是没有心的么?谢郎待我那样好,哥哥却如此待我,又要我如何能安心待在哥哥身边呢?分明从前,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咬唇泣泪,眼儿红红的模样像极了白兔,楚楚可怜。看得桓羡心间也软下来,面上仍是不悦:“你就一定要提他来刺我么?”
可和她置气了这些日子,为的不就是让她服软吗?因而他又生硬地软下语气,替她拭泪:“好了,以后不会了。”
“我说过,你乖一些,我就会对你很好的。”
“那可不见得,从前,也没觉哥哥对我有多好。”她轻轻地嘟哝。
此情此景竟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意味。桓羡微咳两声,极力掩饰着忍不住上扬的唇角。伸手将她抱过来,改说起了旁事:“下个月你生日,想怎么过。”
他没有过多去想她为何突然转变,也没有再提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愉快的事。他想的很清楚了,自己那日的确做的有些过分,但究其本意,也是为了让她服软。
眼下她肯低头,那件事情就暂且翻篇。
薛稚也顺着他,把头靠在他怀中:“我说了,哥哥会生气。”
“哦?”他微笑反问,“难不成你想把谢璟召回来给你过生日?”
薛稚从前不觉,如今受师莲央一点拨,才觉这话里处处皆浸着醋意。也只在心间冷笑,面上道:“我想去拜拜我阿娘的坟。”
那日听师莲央提起,她忽然有些想母亲了。尽管她对母亲其实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意料之中的,他神情微僵,凤目微微眯起。
然联想到伏胤所报的、师莲央早年在宫中曾受过贺兰氏恩惠之事,猜想她可能是听师氏提起贺兰氏产生思恋,倒也同意下来:“知道了。到时候叫芳枝送你去。”
——
他信守承诺,是日,果真撤了宫殿里四处对她的监视看管,又命青黛木蓝回到了她的身边。
夜间安寝,薛稚沐浴后回到寝殿,那一道狼似的目光又攫至自己身上,霎时明了。
她歪着头在榻边坐下:“我累得很。”是个冷冰冰拒绝的意思。
桓羡本有些不悦,但念及这已是二人连日来的和软时光,皱皱眉没说什么。偏是这时,那姣好秀婉的少女忽又抬起春光明媚似的眸来,问他:“我想要哥哥伺候我,哥哥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