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雪打了热水来给小娘子净面,商妈妈绞了手巾覆在明妆脸上,还像小时候照顾她一样,仔细替她擦脸。
她哭得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无暇的皮肤经水擦拭愈发剔透,看上去既可怜又滑稽。
商妈妈笑得无奈,“干嚎两嗓子就罢了,做什么真哭,动气伤身,小娘子不知道吗?”
明妆唇角一扯,还是有些委屈,“妈妈,我真的伤心了,我爹爹不是祖母亲生的吧!”
“若不是她生的倒好办了,她也没那脸来算计家产。”商妈妈捋了捋她鬓角的发,温声说,“今日这番较量,恐怕不能让她们知难而退,你要有准备,下回恐怕更加麻烦。”
明妆吁了口气,“我不见她们总成了吧,干晾着她们,看她们能等到几时。”
反正兵来将挡,总会有办法的。现在静下心来,才想起匹帛铺子的裁缝还在等着,忙赶到花厅量了尺寸,挑了翠池狮子和团羊纹的两匹缎子,做除夕和元朔日的新衣。
这里刚拟定款式,门上婆子又进来传话,说汤府上大公子来送野味了,让小娘子出去瞧瞧。
汤府大公子汤鹤卿,是芝圆的胞兄,比她们大上三岁,已经在三班谋了差事,任承节郎了。这几年周大娘子照应明妆,他偶尔也会奉命送些东西,一来二去熟悉了,就如自己的哥哥一样。
出门看,鹤卿站在台阶前,正从马鞍上摘兔子。冬日上京的贵公子们爱上金明池南的下松园打猎,那园林别的不多,就是兔子和野鸡多,鹤卿的鞍上满满挂了一圈,他从中挑了几只肥的,抛给了一旁待命的小厮,对明妆说:“刚打了不多久,让他们放了血,做麻辣兔吃。”一面又翻出一只红狐狸来,倒拎着尾巴抖一抖,蓬松的狐毛在日光下绽出跳跃的金芒,往前递了递,“这个剥了皮做个暖袖,大雪天出门也不怕冷。”
明妆嗳了声,示意小厮接下,转头说:“谢谢鹤卿哥哥,进门喝杯茶再回去吧!”
鹤卿说不了,“午时我还要上值。这几日忙着换班,左右殿值要作调整,迎邶国使节入京。”
关于邶国,明妆从小听到大,当初爹爹任安西大都护时与他们屡屡交锋,算是冤家老对头。
“我记得邶国不肯臣服,前后打了七八年仗,这次怎么愿意派使节来了?”
鹤卿哈哈笑了两声,“还不是打服了!现任大都护都打到婆勒城去了,逼得邶王不得不降,才派了丞相出面上降表。这次入京是大都护亲自押送,官家要扬我国威,阵仗安排得很大,连着我们三班也忙起来了。”
明妆哦了声,前几日刚接到李宣凛的信,正想着是不是应当回信道谢,没想到他领了公务,这就要入京了。
1命继子:夫妇双亡后,由近亲属指定的养子。
2检校库:宋朝官方经营的信托机构,掌保管遗孤财产,经营借贷,收取息钱,以为教养孤儿费用。
第6章
鹤卿说回去吧,“外面怪冷的。”自己翻身上马,抖了抖马缰,往巷口去了。
小厮提溜着狐狸说:“才打下来的,毛还活着呢,小的这就剥了皮,送到皮货铺子叫人缝制去。”
商妈妈指派人,把兔子和野鸡等搬到后厨,一面搀明妆退回槛内,边走边道:“小娘子,李判要进京了,时候正好。倘或老太太那头还不死心,咱们就求一求李判,让他帮着处置了这件事。”
明妆放眼望向潇潇的蓝天,叹息着说:“这是家事,就算李判来了也帮不上忙。”
商妈妈却说未必,“早前在潼关,李判一向鞍前马后为郎主效劳,家里不管有什么难事,只要托付他,没有办不妥的。”
可明妆却苦笑,“爹爹在时,他任爹爹的副将,替爹爹分忧是他的分内。如今爹爹不在了,人家高升了大都护,咱们还能把他当副将看待吗?其实他能替我每年祭奠爹爹,我已经很感激他了,如今我和祖母不睦,祖母还是爹爹的母亲呢,让人家怎么插手这种家务事?”
这话自然有道理,商妈妈哪能不知道里头的为难,主要是易家那些族亲难缠得很,看准了小娘子是女孩儿,就算家业早就有了安排,他们也未必会善罢甘休。这种事夹缠不清,就需有个雷霆手段的人来主持,商妈妈想得要比明妆多,生怕易家不拿明妆放在眼里,甚至怕他们为了这万贯家财,对明妆不利。
思前想后,心里总不踏实,听说李判要入京了,于她来说像抓着了救命稻草,倘或人家愿意施援手,那么小娘子往后就稳妥了。
可惜明妆不愿意为了这事去叨扰人家,自己的家事,自己有办法解决,实在不成了还有外家,外祖母和舅舅们护着她,总不会看着她吃亏的。
她琢磨的还是人情往来,“不知道李判在京逗留多久,到时候替我预备些赠礼,送到他府上去。”
李家本是皇亲,宅子离戚里不远,阿娘在时曾派人拜访过李宅两回,阿娘走后,两家就没有什么往来了。这回李宣凛回来,自己的礼数应当周全,在陕州的时候他常出入郡公府,虽然搭话不多,但至少混了个脸熟。爹爹不在了,往后交集也不过限于托他看顾爹爹坟茔,其他的,再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了。
所以他回来的消息,明妆听过则罢,没有放在心上,她还记挂着静姝出阁的事,还有三表嫂即将临盆,自己好久没有过府瞧瞧了。趁着今日大好晴天,往袁宅跑一趟,看看三表嫂,再给外祖母请个安。
命仆妇知会小厮套车,明妆换了身衣裳出门,路上采买了些时兴的小食带去,可以消磨下午的时光。
袁宅在保康门外麦秸巷,马车须走上两炷香,回到外家的感觉,和回易家老宅不一样,这里的人和事都透着亲切,才进园子,外祖母身边的吴嬷嬷就迎出来,笑着说:“小娘子来了?老太太正念叨你,说天放晴了怎么也不来。老太太这两日腿疼,出不了门,要不然打算过易园瞧瞧你呢。”
袁老夫人有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日就常犯病。明妆听了忙跑进院子,进门就咋咋乎乎叫人,“外祖母……”
前厅里竹帘半卷,窗外日光斜照进来,在地衣上铺出一排菱形的光棱。她跑得急,带来一阵风,惊得细碎的粉尘也急剧翻滚起来。
袁老夫人正坐在榻上,让女使伺候着热敷小腿,见了她便百病全消了,笑着问:“可用过午饭了?我让她们给你准备一碗桂花粉团子来,好不好?”
明妆说不用,“我吃过了来的。外祖母的腿怎么样,好些了吗?”
袁老夫人年轻时候眉眼生得好,到老了,也是位端庄的老太太。她笑起来,眼梢总带着慈爱的味道,明妆有时候想,阿娘若是还在,老了一定也是这个模样。
“前几日变天,症候厉害些,天转晴了就好多了。”老太太招她坐下,又牵过她的手看,“骤然下雪,没冻着吧?”
明妆跟着阿娘回上京时,正是刚入冬的时节,一路车马劳顿,天气又冷,小指上冻出一个红豆大的冻疮,后来连着两年都长,像生了根一样。今年倒好,格外留意些,没有再复发,老太太总是惦记这些细微的地方,每每天骤冷,都要仔细查看一遍。
没娘的孩子可怜,袁老夫人看见她,就想起自己的幼女,因此格外怜惜她。那青葱小指上还留着上年淡红色的痕迹,老太太搓了搓,温声道:“今年在这里过年吧,我让她们准备一间屋子,你跟着外祖母住。”
明妆说不了,“园子里不能没人,我得看家。”
袁老夫人不知内情,笑着说:“家里不是还有女使婆子吗,怎么就没人了……”细看明妆脸色,忽然明白过来,“易家那头,可是有什么说法?”
提起这个,明妆就灰心,午盏见她不答话,自己叫了声老太太,把今天易老夫人登门的经过说了一遍,“那头老太太的意思是,易家挑个命继子,来给我们小娘子‘分忧’。”
袁老夫人一听便恼火,“这算盘倒打得精,儿子不在了,还图谋剩下的家业。你爹爹这么好的人,谁知竟有个这样混账的母亲!”言罢安慰明妆,“你不必怕,那老婆子要是不依不饶,你就打发人回来传话,让我和她理论理论,做祖母的领头吃绝户,问她要不要那张老脸。”
明妆虽然为这事不快,却也并不担心,反而来劝慰外祖母,“我今日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料想祖母不会再来纠缠了。”
待要细说,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静好的声音,隔了老远就在问:“般般来了吗?”
门上仆妇应了话,静好的声音愈发响亮,“三嫂娘家派人来‘分痛’啦,般般快出来,咱们去看看!”
明妆一听,哪里还坐得住,扭头看袁老夫人,“外祖母……”
袁老夫人笑着说:“去吧,只在边上看着,别乱说话。”
她嗳了声,提着裙子飞跑出去,姐妹几个勾着胳膊进了西园。
三表哥的小院子叫腻玉轩,因三表嫂怀着身孕,院门上常挂吉祥的五色绸。刚进小院就看见里面热闹得很,正屋的地心摆着个银盆,用锦巾盖粟秆,上面撒绢花。另有几个盆里装着馒头、生枣和彩画的鸭蛋,这些精心准备的东西,表示娘家对分娩之痛的共同承担,就叫“分痛”。
做成眠羊和卧鹿的点心堆了满桌,羊头和鹿头眉心还描了花钿,静好笑嘻嘻说:“味道八成不错。”
静言扯了扯静好的袖子,让她别出声,三嫂娘家派来的婆子又展开孩子的彩衣,笑着说:“郎主和大娘子都盼着抱外孙呢,小公子落地的衣裳准备好了,只等小娘子的好消息。”
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一行人拿了赏钱,才退出院子。坐在那里半日的三嫂这时终于得空,起身和明妆打招呼,“表妹来了?快快……点心还热着呢,秦妈妈,分给妹妹们吃。”
秦妈妈得令,将热腾腾的面食捧到姊妹们手上,明妆低头打量,愈发觉得这眠羊胖大可爱。
“我属羊,真巧。”她喜滋滋地说。
秦妈妈笑起来,掖着手道:“吉祥果子,给小娘子沾喜气。日后小娘子一定能嫁个可心的郎子,金儿银女,事事如意。”
这府里的姐妹都是落落大方的姑娘,没人因这个害羞,转而来撺掇静姝:“大姐姐要多吃两个,明年出了阁,后年给我们添个小外甥。”
因果子点心很多,明妆回去还带了好大一包。这些面食里头包着不一样的馅料,有什锦、有枣泥,还有荠菜和肉馅儿的。晚间煮上一锅粥,就着薤花茄儿,吃出了平实的家常味道。
还好,接下来几日,易家那些长辈没有来易园寻麻烦,及到南岳大帝圣诞那一日,如约和芝圆碰了面。
芝圆见了她,好一阵呆怔,“不是说好了,让你仔细打扮的嘛,你怎么连脂粉都未施呀?”
明妆笑了笑,“上山进香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太刻意了。”边说边低头打量自己,一件落花流水纹的襦裙,挽一条檀色的画帛,干净利落的一身,没有哪里不好。
芝圆无可奈何,好在自己随身带着小妆盒,拉她登车之后趋身给她上妆,薄薄敷上一层粉,再点上淡淡的口脂。待要画眉,明妆慌忙躲开了,她担心芝圆一时兴起给她画分梢眉,那宽厚的两道青黛,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马车在御街上缓行,除夕之前最后一场法事,路上尽是赶往南山的香客。
空气中隐约携带了烟火气,推窗看,山林间云雾弥漫,因天气不佳,远看像漫漶的经书。
明妆饶有兴趣,大概忘了此行的目的了,十分专注地享受这份热闹。芝圆不由唏嘘,她的城府,远不像脸蛋看着那样精明。她是个简单的姑娘,高兴了大笑,不喜欢了大哭,无论悲喜,都不往心底里去。
如此甚好,不必如临大敌,缩手缩脚。到了山门前,两个人相携下车,顺着人潮踏入观内。拾阶而上,正殿在高处,宣和六年之前的重阳观还是禁中御用的道观,因此三清尊神的金身,铸造得十分宏伟精美。
入殿叩拜,明妆合什向上望,人在道法无边前,渺小如蝼蚁。
进香的人参拜完了总要打上一卦,或问家宅、或问前程、或问姻缘。女孩子对最后一项充满好奇,芝圆拽着明妆在后土神像前占卜,芝圆求得的是花开富贵,福寿圆满,明妆求得的是月移花影,玉人自来。
“玉人自来……八成已经在路上了。”明妆捏着签文,笑得没心没肺。
芝圆说当然,“何止在路上,分明早就到了。皇子们半个时辰前进完了香,已经在梅园暂歇了,上京那些想攀高枝的贵女都亮过了相,咱们现在过去刚好。”
事到临头,明妆倒有些犹豫了,“巴巴儿凑到人家跟前,会不会讨人嫌啊?”
芝圆嗤笑,“丑而不自知的才讨人嫌,你是香饽饽,不信等着瞧吧!”
这时两个黄门上前来行礼,堆笑道:“汤娘子,郡王派小人来接娘子入园。”
这回不等明妆踟蹰了,芝圆一把牵了她的手就走,“梅园的擂茶最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第7章
今日天色不佳,清早就阴云密布,天地间笼罩着一团雾气。待她们走出山门的时候,终于飘起了雨星,纷纷扬扬地,细如牛毛,有些分不清是雨还是霰。
高安郡王的车辇停在台阶尽头,座驾彰显身份,比之一旁的马车,要豪奢许多。明妆原本觉得随意坐别人的车,多有不便,但芝圆并没有什么忌讳,自己登上去,顺便也把她拽了上来。
“没关系。”芝圆说,“我和那些皇子自小就认识,要不是定了亲,合该认个哥哥才对。你也别担心,他们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待人还是很和蔼的,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
芝圆四岁那年就被贵妃相中,收在身边做了养女,贵妃得宠,官家爱屋及乌也很喜欢芝圆,特准了她和公主们在一起读书习学。公主们念书的地方,与资善堂一墙之隔,贪玩的孩子没有男女大防一说,两边来往很多,十年下来,基本与每个人都混熟了。
当然,芝圆有自己的一套衡量标准,“五哥斯文,六哥跳脱,你见了他们就知道了。那两个人,不拘哪个都挺好,可以放心打交道,只有二哥……”边说边瓢着嘴,摇了摇头,“这人不怎么样,怪里怪气的,清高傲慢,我没同他深交过。”
明妆哦了声,“二皇子年纪不小了吧,还没娶亲?”
“对啊。”芝圆压着嗓门说,“他是明德皇后所生,是诸皇子中唯一的嫡子。可惜明德皇后走得早,官家又宠幸孙贵妃,对他并未另眼相看,要是明德皇后还活着,他应当立为太子才对。可惜,时也运也,官家不松口,谁也没有办法,我料二哥心里八成很不服,所以不合群,有些阴阳怪气的。反正你要是遇见他,离他远一些就是了,他同你不合适,咱们冲着五哥和六哥就好。”
一番分析,说得头头是道,明妆怔怔点了点头。芝圆见她神色肃穆,怕吓着她,忙笑着打岔,问送她的桕烛怎么样。
“烧了半截,灯芯找不着了。”明妆据实说。
芝圆听后抚了抚额头,讪笑道:“是有这么一支,做着做着灯芯不够了,中途叫人出去采买,我得空喝了一盏熟水,回来忘了是哪一支了。没想到这么巧,竟送给了你,你看你运气多好,一下子就中了。”
这是运气好吗?明妆哑口无言,最后只得默认。
芝圆说不碍的,“我还有好几支,明日派人给你送去。等下年乌桕结了种子,我带你一块儿做,再让木匠刻几个模子,做出不一样的款儿来,拿到外面去卖,一支少说卖他三贯钱。”
两个人说说笑笑间,马车顺着小径往山下走。梅园建在山坳,约莫有十来亩光景,种满了各色的梅树。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梅园就成了上京贵胄们出游必来之地,在园子里办个曲水宴,若逢雪天就来一场踏雪寻梅,实在是一桩足可写进诗词的风雅事。
马蹄笃笃,叩击着齐整铺排的青石,终于渐渐停下来。女使打开雕花的车门,凉意忽然扑面,让人不由打个寒噤。
“嘶,真冷!”芝圆搓了搓手,回身接应明妆,仰头看看天色,“怕不是又要下雪吧!”
细雨淋得青石锃亮,像上了油似的,两人挽着胳膊,明妆一步步走得小心,怕天太冷,雨水结冰,大庭广众下摔一跤,那可要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黄门在前引路,直将人引进了大门,打眼一看,这梅园里的人比明妆想象的多,锦衣华服的贵女们姗姗而行,衣角袖底被风吹拂,隐约荡漾出丝丝缕缕的暗香。
其实帝王家的子孙,并不像银字儿1里说的那样,住在深宫内院,不食人间烟火。皇子们到了十二三岁赐爵建府,自立门户后结识各种各样的人,慢慢便融入了世俗。说是帝裔贵胄,除却出身,也如寻常贵公子一样穿梭于市井间。年轻男子要娶亲,年轻的贵女们也期待锦绣良缘,于是这梅园就成了邂逅公子王孙的好去处,反正入园的门槛很高,但凡能够看对眼的,基本不必担心家世悬殊,齐大非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