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简一言不发,面色紧绷,薄唇抿出如铁的线条,板着脸在上首属于他的位子上坐下了。
此时此刻,沉默就意味着是承认。
所有人像是浸泡在了寒潭之中般,手足心全都凉了,又急又慌,但又不免有一丝庆幸。
天知道,皇帝差点就让他们顾氏一族三代不得科举了,相比之下,现在仅仅只是夺爵,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这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族老们心里全都是欲哭无泪,悲痛,惶惶,烦躁,茫然,焦虑等等的情绪充斥在心头。
本来他们一族有个爵位在,就与京城那些富户乡绅人家不可同等可语。
大树底下好乘凉,作为勋贵族人,他们不仅可以免赋税,免徭役,就是前程上也有各种优待,想要进军营,或者进京中的几大书院,都有极大的便利。
再说得现实点,就是族人惹上了官非,京兆府也会念着侯府,对顾氏族人客气几分。
可现在全没了。
他们顾家变成了普通的人家。
这全是被顾简与顾太夫人这对母子害的!
顾尧、顾宣父子几个当年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建下的这功绩就被这对母子挥霍一空了!
刚刚王氏还说顾渊是败家子,败家子分明就是顾简才对!
连顾潇都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着顾简,一手将椅子的扶手捏得紧紧,几乎要将之捏碎。
顾简感觉像是被公开处刑似的,脸色僵硬极了。
他依然没回答族长的那个问题,只是不快地说道:“分家,赶紧分。”
他脖子一梗,下巴一扬,语声如冰。
他这发号施令、趾高气扬的态度惹得厅内的族老们更加不悦了,觉得顾简把顾家害成了这样,居然还不知反省,实在是难堪大任。
厅内的气氛愈发绷紧,冰冷如寒冬。
族长环视在场众人,最后直直地迎上了顾简阴沉晦暗的眸子,断然道:“那就分。”
必须分。
再不分,顾渊就要被拖累了。
“怎么分?”原本自顾自地喝着茶的顾燕飞忽然插嘴问了一句,声音如敲冰戛玉,清润动听。
顾简听到顾燕飞的声音就烦,蹙了蹙眉,心想:怎么分方才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
他转头看向了顾燕飞,没好气地斥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顾燕飞不怒反笑,不去看顾简,而是侧首看着另一侧的顾渊,露出浅浅的笑靥,如春光般明媚,似阳光般灿烂,乖巧地说道:“大哥,你一会儿还要去当差,也别耽误了你的差事。”
他没提楚翊放了他一天假的事,若无其事地顺着妹妹的话说道:“我还有差事在身,再坐一会儿,也该走了。”
“……”族长闻言,不由朝顾渊看去。
前方英姿勃发的青年与另一侧气急败坏的中年人,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冉冉升起的旭日,一个就是暮色沉沉的黄昏。
族长深深地凝视着顾渊,心思浮动了起来。
从方才皇帝和大皇子透出来的口风来看,顾渊那日在承天门救驾有功,将来前途无量,必会得大皇子重用。
顾家要重新拿回这个爵位,还得靠顾渊。
爵位。
想着爵位,族长的心口都热了起来,似乎周身被注入了一股勃勃生机,精神气又起来了。
思忖良久后,他心里终于有了决定,眼眸也变得坚定沉着起来。
败落的家族犹如沉疴在身,沉疴还需用重剂,家族想要重新崛起,就必须快刀斩乱麻。
族长放下了拈须的手,神情郑重地沉声道:“尧堂叔在世时,就定下了族规,若承爵的子孙不孝,失了爵位,那从此不得再为家主。”
“今天二房失了爵位,以后你们这一支的家业应该由长房继承。”
“除却守寡的三房外,其他几房全部分出去。”
族长心里已有了章程,语气坚决,很有几分快刀斩乱麻的架势,又吩咐婆子去把顾四爷与顾五爷叫来。
族长的这番话犹如一道闪电狠狠地劈中了顾简,又像是一把匕首直直地捅进了他的心窝。
一股心火猛然间直冲脑门,他勃然大怒地对着族长反问道:“凭什么?!”
顾简简直要疯了。
由长房继承家业,那岂不是代表他们这一房就会从这里被驱逐出去,渐渐地由嫡系沦为旁支?!
不行,绝对不行!
第254章
旁边的族老们先是愕然,随即又是若有所思,转头彼此低语起来。
“顾简,爵位是不是因你而失?”族长冷冷地反问道,字字诛心,“你丢了祖宗爵位,现在还要违抗族规不成!”
族长冷冷地盯着顾简,眼底的怒意汹涌不已。
顾简就仿佛当众被人往脸上甩了一巴掌又一巴掌,脸皮火辣辣的。
在御前时,他就憋着一口气,却怕御前失仪,只能强压着,但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侯府,他所面对的人也不是高高在上、手掌生杀大权的天子,而是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老头子。
顾简埋在心里半天的屈辱顿时像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怒斥道:“你们这些逢高踩低之人,如今我不过一时落魄,你们就要欺我是不是?!”
“伯父,你也不想想你……还有你们,是怎么得了现在的好日子,还不是靠我,靠先父,靠先祖父!”
顾简越说越激动,对着族长、族老他们指了一圈,觉得他们真是狗眼看人低,明明他们都是靠着侯府才有如今的好日子。
他现在只是落魄一时,可将来未必没有翻身的时候。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来日康王荣登大宝,他顾简一定可以让侯府重回往昔的荣光。
没错,他一定可以的。
顾简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说得多了,连他自己都信了,双目灼灼。
“啪!”
族长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火冒三丈。
气氛瞬间绷紧至顶点。
他抬手指着几步外的顾简,右手颤抖不已,咬牙切齿地愤然道:“顾简,你不遵族规,也瞧不上我这个老头子,那我也确实奈何不了你,既如此,你们这一房就除宗吧。”
“除宗”这两个字令得满堂哗然。
顾简脸色发白,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族老们也是倒吸了一口气。
自古以来,一个人的姓就代表着一个人所属的宗族,那是一个人的“根”。
除宗是把一个人逐出家族,从族谱上除名,等于此人就没了根。
通常情况下,唯有一个人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才会被除宗。
“父亲。”顾潇忐忑地看向了顾简。
他才十四岁,短短一炷香功夫就要面对父亲被夺爵以及除宗这两件大事,令他完全失了方寸。
顾简心中同样惶惶,但面上却是强撑着,做出一副强势的样子,硬声道:“伯父你一个人说了可不算。”
顾潇听父亲这么一说,又昂起了脖子。
“且慢!”大门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了顾太夫人的声音。
顾太夫人在李嬷嬷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了正厅的大门口。
她刚刚在马车上休息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从李嬷嬷口中得知这边在分家,就匆匆赶来了,不想就在外面听到族长怒声说要将二房除宗。
顾太夫人的脸色惨白如纸,想得比顾简更多,更深。
诚如顾简所言,族长一人说的确实不算,可若是族中的族老们有八成以上同意,那么就可强行将二房除宗。
现在二房丢了爵位,族里的这些人正恨着呢。
不仅是族长,其他族老们怕是九成九都会同意,以此报复他们二房。
墙倒众人推,现在二房落难,怕是谁都恨不得踩上一脚,又有几个人会雪中送炭呢。
顾太夫人迈入正厅中,连忙对着族长解释道:“族长,侯……阿简并非此意。”
顾太夫人走到了厅堂中央才停下,徐徐地环视着厅内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定了定心绪,语调还算平和地说道:“阿简虽有过,但是当年长房的顾策,犯得可是降敌之罪。”
说着,她淡淡地斜了顾渊一眼,言下之意是,这次二房固然有过,但长房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没资格继承家业。
顾太夫人振振有词地说道:“三房、四房和五房都是庶出,更不可能继承家业。”
“这爵位是二房丢的,二房自会负责再把爵位挣回来的。”
她这番话其实说得有理有据,顾潇在一旁频频点头,觉得他不比大堂哥差,他们都是一个祖宗,曾祖父能做到的,他们这些子孙也可以。
“扑哧。”
顾太夫人刚说完,一声清脆的笑声就轻轻地响起,打破了原本那种沉凝的气氛。
顾燕飞的这笑声在顾太夫人听来十分刺耳,像是耳膜被针反复地刺了好几下。
顾太夫人攥紧了手里的佛珠串,忍不住看向顾燕飞,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顾燕飞一手托腮,笑容嫣然,如花瓣草尖上的露珠般清丽动人。
她慢悠悠地说道:“曾祖父早年聚兵并州,后归顺太祖皇帝,又随太祖北伐,破京城,守东北两州,功勋卓著,太祖方给了顾家这定远侯爵。”
这一番话说得族长与族老们也颇有几分热血沸腾,连连点头,尤其是五十岁以上,幼时经历过前朝那段苦日子的人,更是露出了追忆之色。
下一瞬,顾燕飞的语调陡然一冷,轻笑着问:“你们要挣,是打算怎么挣?”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自顾简身上扫过,“你是文能提笔安天下,还是武能上马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