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完全遵照当年在成帝面前所言,不纳妾生子,一心辅佐昭宗。小裴氏在六十余岁时病逝,姬玟在昭宗时受封长公主,女帝登基为之加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不婚不育,对待姬氏的独苗苗小辈们相当和蔼,几乎是无所不应。
姬羲元冲进晋王府准备好好告他一状。
可惜来的不巧,大长公主外出访友,得要一会儿才能回来。此刻只有晋王在府里。
晋王正慢悠悠用膳,见姬羲元来势汹汹,不急不缓道:“来来来,还没用饭吧?一起吃一点。”
未免太不凑巧了,偏偏撞见太翁。
姬羲元心里哀嚎,嘴上下意识回答:“不饿、不吃。”
“那可不行,死刑犯死前都要吃顿好的,有什么事情能比吃饭重要?”晋王令人摆好碗筷,催促道:“快快坐下。”
姬羲元只好在他对面坐下,耐心陪着晋王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两口,直到晋王用尽面前餐食,饮水漱口。
“冒冒失失的,想清楚来做什么了吗?”晋王笑得慈祥,说话毒得要命:“小孩子的事情我可懒得参合。你今天能说个一二三出来我就允许你所求,但你要是叫人帮你抢玩伴,不如换了垂髫着采衣来,叫我看看你几岁了?”
劈头盖脸一顿嘲。
姬羲元利索地从锦垫上起来,退后两步插手一礼:“阿幺给太翁认错,今日未送拜帖贸然登门实属不该,请太翁原谅则个。”有着大部分学生都明白的真相,对待师长、尊长的诘问,第一时间认错是最明智的。
“这还差不多,坐吧。”晋王喝茶润了润喉才继续说:“你来找阿玟作甚?”
姬羲元从不在人老成精的老头子面前搞花头,坐下老老实实交代:“我对弘文馆那几个死板子烦得要命,想求求太翁和姑婆,看看能不能给换了。”
“以什么理由换?怎么换?换成谁?换出来的人放哪里去?”晋王皱眉,“想清楚再说。”
姬羲元歪头思考一会儿才道:“不算伴读的话,弘文馆目前除了淑长公主家的表弟和月奴以外,全是小娘子在读。女子和男子之间本就不同,而且多有不便。不如更换部分教习,以利宗室女修习。”
说完瞅了眼晋王脸色,嘟囔道:“那几个死古板听了肯定赞成,就他们天天挂在嘴边的。”企图勾起晋王的同情心。
晋王不为所动,继续问道:“这点子事你直接和陛下说了不就完了,还有什么小心思一并说了吧。”
姬羲元小心翼翼地补充:“我想请姑婆主管弘文馆,请几位世家才名出众的女子为教习,再请阿娘身边女相为弘文馆博士偶尔来讲学。如此一来,诸位妹妹们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要怎么去做。至于换出来的老头子们就送去太学吧,那里古板多,合适。”
老臣们念叨的是弘文馆是□□所立,不该随意用于小女孩教学,又不敢明着对女帝说:我觉得收女学生不行,陛下你改改吧。只能碎碎念男女大防。姬羲元釜底抽薪直接拆了男的出去,也算是满足他们。
晋王神色舒展开来,笑道:“不错,还算周到。”
姬羲元立刻打蛇上棍:“我也觉得像姑婆那样醉心研究数术又人品上佳的人可不多啦。”
晋王“哼”笑一声,算是受了她的马屁,又问:“那李家呢?”
“李家?什么李家?”姬羲元知道分寸,咬牙笑道:“虽然我知道那几个死古板和李家那死老头有师生情谊,指不定还为彼此子女婚嫁搭桥牵线,李家大郎也是个蝇营狗苟之辈,但我不是个公报私仇的人啊。”
迟早有一天……哼。
晋王意味深长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别做傻事。陛下身边得用的不都是寡妇吗?以后的路还不一定呢。那孩子挂累太多,经此一事未尝不是好事。”
“她也和我这么说。但是,能不受苦还是不受苦的好。”姬羲元双手纠在一起,满腹牢骚无处表达。总不能真找人解决了那李氏子,叫周明芹做寡妇吧。
“都行吧。剩下的你还有事就等阿玟回来和她说吧。她要是愿意参合,我就替你上书。”晋王对小孩心肠里的三五道弯弯不感兴趣,看完曾侄孙女的热闹就准备出门消消食,和几个同样闲的发霉的老家伙分享分享。
姬羲元在宫外的府邸还没修葺好,得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宫,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人。
大长公主收到消息后紧赶慢赶地回家,好歹是赶上与姬羲元见了一面。
听完姬羲元的要求,大长公主不问缘由当即拍板答应:“我记得弘文馆还有个柳博士,于数术一道颇为精深,可惜劳于案牍。这下可好了,日后就让他研修数术,才不浪费天赋。”
姬羲元当即拜谢:“多谢姑婆助我。”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很是感同身受:“都是这样过来的。有那劳什子师生情谊在,总不好由学生打头将换老师。你回去与陛下透露一二以外,其余人处你只说此事是我做主,他们必定退让的。”
姬羲元眨了眨眼,心底冒出好奇,嘴上乖巧答:“我明白了。”
大长公主目光扫过天色,已是昏昏,“再晚一些宫城就不好进了,早些回去吧。”
姬羲元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大长公主与弘文馆之间的渊源。
大长公主善数术是多年的旧闻了,除了几个族亲别人都是不晓得她在数术方面称得上是宗师,便是户部几个老算盘也比不上她。陛下登基以来但凡要查什么账面,往大长公主那儿一送,再小的漏洞也无所遁形。
不过她为人低调,名声也只在小范围传播。
若要说大长公主与弘文馆有什么龃龉,必定是早年就学时候的事情。
姬羲元回想老半天,直到入太极宫,向资历深厚的女官问了才锤手笑道:“原来如此。”
据说从前弘文馆教学生是有单独授课的。宗室子弟不靠科举择业,总会在学业上有所偏好。大长公主当初跟随素有名望的数术博士学习,三年五载的两人水平就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了。时人称奇,一时间传为佳话。
一日,数术博士得了一道难题,冥思苦想一个月也不得结果,十四岁的大长公主见了,三日就得了答案。用的方法数术博士闻所未闻,不敢肯定答案是正确,也不能说是错误,于是带着题目和答案去问其他擅长数术的学士。请的人多了,难题出了名,人人都谈论这道题。
不知怎的都误传是数术博士解的题。即使数术博士当着众人的面解释是大长公主所解,旁人也道是他阿谀权贵,为大长公主造势。毕竟,女人哪里会做什么难题呢?能把家中账面算算清楚就是难得的了。
数术博士是个嘴拙的人,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后来有个世家狂生听了传闻,在一次宴会上以此为借口公然出言攻击大长公主女德与品行。顿时惹了大长公主怒火,家中千宠百宠养大的独女,从未受过这样的指摘与委屈。
两人当场进行算学比试,大长公主十试十胜,指着狂生最后空着的三道题讥讽道:“现在你该知道是谁仗着身份指手画脚了吧?你多出的男子笔怎么不为你答题呢?”
一时轰然,谁都知道姬氏出了个数术的天赋之人。
同样的,高门大族里几乎无人向到了婚龄的大长公主求亲,认为其人非恭顺良妇。
身份匹配的不登门、身份低微的不敢上门。偶尔有暗示的,多在晋王夫妇的挑剔下败退。大长公主的婚事就这样拖延下来。
昭宗召大长公主入宫,许诺天下青年才俊若有入眼必为驸马。大长公主听了不过付之一笑,“干将莫邪的旧事,本是莫邪奇思妙想以头发代替人祭铸剑,以仁爱成佳话。时至今日,世人多说是干将以自身血肉铸造名剑莫邪,以讹传讹可以到达这样的地步,多么可怕。臣既然有天赋,实在是不想未来著书立传写就的是别家姓名。该是姬姓女阿玟才对。”
昭宗听完哈哈一笑,“可见是凡夫俗子配不上我家阿玟。我们家虽然不在乎小节,但还是得延续血脉啊。你要是有喜欢的,就生个孩子顶立门户。”说着挥笔写下:符采彪炳,晖丽灼烁。书卷现今还挂在大长公主书房。
姬羲元再次感叹:那老头还是有句话说对了,如果不是足够幸运,她怎么能投胎在与世界格格不入到了理所当然地步的姬氏呢?
既然她幸运,老头倒霉也是应该的吧。思及此,姬羲元笑出声。
门外等候的采薇听见笑声端着茶上前凑趣道:“殿下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了?”
姬羲元低头瞟她,笑意淡下来:“我总想着你最近话有些多了。”
作者有话说:符采彪炳,晖丽灼烁。出自魏晋左思的《三都赋》这哥们长得丑而不被看好,最后是张华推荐,《三都赋》才进入世人眼中。
第7章 、上书
姬羲元回宫后第一时间去神龙殿请求面圣。
弘文馆换师一事还差最后一步——女帝的应允。
作为女儿,总该与母亲有所交代。家长同意的事情,孩子去做了,这件事从此就连带着家长的责任。
如果女帝允许了,这件事就成功了九成九,并且基本不会有后续麻烦。
很快,钱尚宫出来将姬羲元引入偏殿等候。
“裴相公与陛下还在议事,请殿下在此稍候片刻。”
宫女为姬羲元端上茶水点心。
女帝于政事上少有避开孩子的,尤其是裴相公等女相负责的事务,总宣她旁听,此次专门避开倒是引人好奇。
姬羲元掰着指头算算时间,猜测大概是科举又要出卷子了。
高祖诏令:“诸州学士及早有明经及秀才、俊士、进士,明于理体,为乡里所称者,委本县考试,州长重复,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随物入贡”,大周科举以进士科作为主要取仕科目,士人可以在地方州报名,先由地方初选再入鼎都赴朝廷应试,也可以由公卿大臣、州郡长官举荐入试。
女帝登基后增加殿试与武举,将科举移交礼部负责,裴相公虽无礼部尚书名分,却是实打实的礼部主官。下月就是十月制科,近来约莫要准备出卷。而今谢川要下场,姬羲元确实应该回避一二。
一盏茶见底,钱尚宫再次来接引姬羲元入内殿。出入时正巧与拿着文书的裴相公碰个正着,相互见礼后离去。
姬羲元眼尖瞥见几个字样,确认了裴相公是在为今年十月的制科奔忙。
当然,裴相公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
女帝见大女儿进来,放下手中纸笔,松快松快僵酸的手臂,“免礼吧。今天在外许久做了什么好事?夕阳西下才回来。”
姬羲元全了礼仪,向女帝交代了一系列行程后抱怨:“去晋王府了,被太翁好一顿批。”
“你若不给他找事,他才懒得搭理。”女帝对仅剩的族亲们很是了解,笑叹:“但你说的事情他必定是答应了吧。”
“当然了,太翁是刀子嘴豆腐心,从没有拒绝过我的请求。”姬羲元手指摩擦袖口,排遣说不出的烦躁,从得知周明芹请假开始她就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丢失感。
“既然晋王对你不错,你就多去看望他吧。”女帝了解眼前的孩子,清楚她在苦恼未来命运,即使她对此的感知还不清晰,潜意识里也会不舒服。
命运的岔路口选择太多,而姬羲元有的是时间去抉择。女帝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想清楚再做选择。
女帝做了快十年皇帝,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先帝曾无数次问她:“你真的不想做个平凡的娘子吗?”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犹豫不决的阿耶,她比任何人都接近权力,也比任何人都渴望权力。
但当她第一次抱起年幼的女儿时,还是忍不住会想,是不是该给女儿一个选择的机会呢?九五之尊固然权势滔天,但未必是普天之下最快乐的人。
女人做了皇帝,就要比男人更狠、更强,才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则的话,此起彼伏的声浪就足以将一个深闺养出的闺秀逼死了。
为此,小皇子出生了。她确实需要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既可以是长女的磨刀石,也可以是第二个选择。甚至可以是巩固江山的尸骨。
姬羲元看不透女帝眼中深不见底的潭水,仔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将弘文馆换师一事的前因后果过了一遍。
女帝应了一声,算是同意了,“等晋王上书吧。”
话音刚落,钱尚宫捧着一叠文书入内,将新送来的文书排列在女帝手边,朝上第一本正是晋王署名。女帝拿起来一读,果真是晋王要求更换弘文馆的夫子,说是免得迂腐尘埃误了宗室美玉,把一众博士贬的一无是处。
“瞧瞧吧,”女帝笑着将文书递给姬羲元阅看,“其他的不说,单单找人一项你确实找对了。要是别人提的这事,必定要满城风雨,晋王趁机提了,不必我下旨,动过小心思的人自己就要调离弘文馆了。”
姬羲元一目十行阅览完毕,颇为疑惑道:“就算有姑婆的乌龙事故在前,他们难道就会退让吗?”姬羲元完全不相信这些人全都有这么高的道德。
女帝笑道:“你看看最后的署名,这文书到底是谁送来的。”
姬羲元定睛一看,正是恩师钟牙子,登时笑容满面:“原来是老师回来了。”
不过前文与后头的署名字迹完全不同,多半是晋王用完晚膳就去找老友玩耍,顺便将一口黑锅结结实实送去。
钟牙子从姬羲元启蒙起一直到去年都常居鼎都,基本上每两日给姬羲元上半天课,寒暑不辍。直到今年年初,借口回乡祭扫避开小皇子的启蒙师傅择选。最近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人自然就回来了。
对于姬羲元来说,是近来难得的喜事。
女帝屈指敲了敲桌面,钱尚宫带着一众宫人自觉退下,门窗随之关闭。
“我不清楚你阿婆与你说了什么,我只想问问你,想清楚你自己真正想要的了吗?不要全信你阿婆,要跟随本心。”女帝俯视坐在下位的女儿,“弘文馆就是拆了也是小事,但你要做的决定却干系重大。”
姬羲元仰头看着女帝笑道:“因为我是阿娘的女儿吗?”
女帝并不否认,“有部分原因。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所以你生来站在万人之上。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有野心,这不是坏事。所以我要问清楚,你的野心到底向往哪里呢?我感觉你对我的位置并没有太多的渴望。”
姬羲元不急着剖白自己,而是站起来展示一般的转了个圈,浑身的装饰随着她的停止发出碰撞的响声,不少直接砸在她的身上带来一阵疼痛,“这身衣裙配饰价值千金,我为了能将它们穿的漂亮、优雅,从小受训,一举一动都是在女官言语下纠正的。我已经习惯它们的存在,感觉不到它们是沉重、是束缚了。相反的,这些东西是我身份的证明,我因高贵的出身才有资格学习礼仪、穿戴衣裙首饰。它们拉开我与其他人的距离,维持我的威仪。”
女帝感到有趣,挑眉道:“继续说。”
“我无法想象完全褪去这些的我是什么样子。那些男人也无法理解,女人怎么能走上朝廷?她们怎么能有权力?怎么能掌握天下?”姬羲元慢慢拆下一支支发簪摆在桌面,“但我现在想做的就是让人看见披发素服的我而不讶异,我也不为之羞耻,我想让人因为我是人而对我尊敬,而不是这身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