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郁之正披着一件寝衣在灯下看书,乍见翻窗越入的陌生男子他先是一惊,却并没有呼唤侍卫,而是微笑着静静站起:“……昭昭师妹?”
蔡昭先是一喜,继而沮丧:“我的易容术就这么差么,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郁之展开笑意,英朗冷峻的面庞顿时温软起来,“那天你准备好一切要闯关下山,从垂天坞翻窗离去,也是这个姿势。”
顿了顿,他补充,“你的易容术很好,师妹很有才能。”
蔡昭被夸的心花怒放,但顾不得高兴,赶紧将自己的打算与宋郁之说了,眼下要紧的是将青阙宗与青阙镇牢牢堵住,可进不可出。
宋郁之冷静的点点头,甚至没有多问半句雪鳞龙兽涎液的来历,在里屋简单穿了件外袍就负剑离去,举止利落,反应明快,便如劈开混沌的一泓锐利宝剑。
蔡昭很是欣赏宋郁之的做派,正想回头笑说‘瞧瞧人家宋少侠,这才叫天之骄子,磊落明朗,哪像你疑心病那么重’——结果发现身侧空空。
她一怔。
离开垂天坞,蔡昭直奔暮微宫,影子般悄悄隐入内殿。
内殿灯火通明,果然就像厨子所说,精力充沛的宋大门主还在与冒牌货对峙,一旁坐着神情凝重的周致臻和沉默的李文训,周遭是壁垒分明的两派人马。
看见周致臻那斯文稳重的面孔,蔡昭放下一半的心。
从雪女那儿出来的路上,千雪深告诉她,被他易身的八个半人他虽不认识,但可以确定没有周致臻和杨鹤影——因为他要找周致钦和金保辉报仇,但忌惮佩琼山庄和驷骐门势大,于是曾躲在暗处偷偷看过这两派的掌门。
换言之,他经手之人中没有周杨两张面孔。
——八个半人,除去没变换成功的半个人,再除去假戚云柯和假曾大楼,还有六人。
宋大门主额头油光一片,猛喝一口浓茶,谁知差点被茶叶呛住,咳咳好几声。
收到儿子的急报后,他先是心头暗喜,想你戚云柯果然不过尔尔,身为天下第一宗的宗主居然被人掉包了,这宗主之位还不如我来做;随后又心头一紧,北宸首宗的掌门被人掉包了,那以后北宸六派还能在江湖上抬得起头来么。
虽说他看戚云柯温吞老实的性情不顺眼,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我最后劝你一句,不论你们起先有什么图谋,到了这个地步,你们之前的打算统统落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麻利的散功现出原形来,旁的好商量!”宋时俊紧紧盯着对方。
假戚云柯镇定一笑:“时俊兄弟若是笃定了我是假的,何不一掌将我打死。便如那冒牌的曾大楼一般,只要人死了,易身大法立刻消散。”
宋时俊气呼呼的转过身去。
这不是废话嘛,要是能把人一掌打死,他早动手了。
假戚云柯笑道:“时俊兄弟,我也好生劝你,莫要被魔教的伎俩迷惑了,他们故布疑阵,就是希望我们北宸诸派自相残杀。”
这话宋时俊一句也不信,可他也不敢冒险。毕竟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有那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一旦有错,就万劫不复了。
“你们不要虚张声势了。”周致臻面沉如水,向着假戚云柯身后的灰衣人道:“在回程路上袭杀北宸诸派,偷袭青阙宗,掉包江湖要人,天底下还能拿出这些人手的只有魔教聂喆。可聂喆若真有这么强的才干,也不会代教主的‘代’字始终摘不掉了。”
“我不知道聂喆得了什么帮手,不过他手上的天罡地煞营剩下的人也不多了。北宸诸派已飞马传信,各处戒备,援军你们是休想了,不如弃暗投明。我以佩琼山庄的声誉担保,只要你们老实说出戚宗主与蔡谷主的下落,让我们平安救出他们。你们这些人,我既往不咎,尽数放归。”
宋时俊嘴唇动了动,他心中不大赞同,但终究没有开口。
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恩威并济,暗处的蔡昭听的连连点头,明处的灰衣人也不禁心动。
然而那假戚云柯依然纹丝不动,坚定表示自己就是戚云柯本尊,一切都是魔教阴谋云云。
宋时俊额头爆筋,气急败坏的叫嚷起来,还让手下拔刀拔剑砍桌子的威胁恐吓,假戚云柯不客气的反唇相讥,两边再度掐作一团。
就在此时,宋时俊身后一名广天门弟子忽然啊了一声,“钱师伯,你怎么了!?”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那名中年护法嘴唇发白,面色青寒,身上肌肉骨骼一阵扭曲颤动,片刻后面目全非,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宋时俊还有些迷糊,周致臻已是断然拔剑,趁那人呆愣之时,唰唰几剑刺中他周身几处大穴。等那人颓然倒地后,他冷冷道:“易身大法现形了。”
话刚落音,李文训身后一名中年也同样全身扭曲起来,这次不等他完全现出原形,李文训出指如风,将人点倒后看管起来。片刻后,这人也露出了全然陌生的一张面孔。
假戚云柯没料到这等变故,怔怔的站了起来,面白如鬼。一股冰寒之气从经脉中缓缓升腾而起,肌肤血脉逐渐发冷,宛如死去,他看向刚刚饮下半杯茶,知道情形不妙。
“啊!”李文训突兀的叫出声,指着逐渐变回原形的假戚云柯,“你,你是邱…邱…”
“邱人杰!”宋时俊失声大喊,“居然是你!”
假戚云柯(邱人杰)意欲举掌自尽,被周致臻一剑刺中穴道,委顿在地。
这时殿外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一名英俊青年率领十几名护卫鱼贯入殿,横剑当前:“你们不用心存侥幸了,昭昭师妹已经找到了破解易身大法的解药,并下在各处水源中。寻常人喝了无事,你们却再也躲藏不了了——昭昭师妹,你出来罢。”
蔡昭抹去脸上伪装,从暗处跃出。
周致臻面泛喜色,“昭昭,你跑哪儿去了,你娘知道你跑出去下落不明,急的都要出来找你了!快过来叫我看看!”
……
竹林精舍内,灯影憧憧,慕清晏沐浴更衣后,独自坐在静谧的昏暗中。
成伯轻轻进屋,禀报:“少君,人都来了。”
慕清晏微一颔首。
屋外半围跪了一地黑衣人,当头一名隐藏在宽大斗篷之人朗声道:“恭喜少君伤愈回还,属下忧心等待一年有余,终于等到今日。”
慕清晏走出精舍,宽大的玄色袍裾拖过地面,暗金绣纹若隐若现,如隐藏深海巨魔的黑色潮水般层层漫过人间。
他道:“你们是天权长老留下的人,四年前,我没去找你们,因为我觉得只要除了聂喆,神教自然回归正途。如此,我一人足矣。”
“一年半前我没去找你们,因为我自身难保,就不牵连你们与我一道死了。”
“如今,你们肯受召前来,就该知道我的意思。聂恒城及其党羽窃权三代,势力盘根错节。只杀一个两个,乾坤难返。是以,此去必定尸山血海,生死未卜,你们可都想好了?”
当前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狡黠的面孔,高声道:“誓死效忠少君,无论何事,尽请少君吩咐!”
“既然如此,你们知道规矩的。”慕清晏轻轻抬起左手,“不论你们是为了翻身,还是对仇长老的忠心。事成之后,我总不会亏待你们的。”
成伯端出一个盘子,里头有几十颗朱红色药丸,鲜红如血,艳的让人心颤。
当前那人一咬牙,率先吃下一颗。
其后众人,神色或爽快或犹豫,都纷纷同样行事。
慕清晏静静看着众人服下药丸,不置一词。
父亲教他驯养珍禽异兽,可他最需要驯服的,却是一群恶鬼;父亲还教他治病疗伤的制药本事,可他却拿来配制控人生死的剧毒。
慕正明一生善良淡泊,然而一生受制于人,一生不得自在,最后早早过世。
天道何在。
或者说,天道只站在强者那一边。
小时候听神话故事,他独爱共工那一段——为争夺帝位,怒撞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
他很敬爱父亲,可他绝不会像父亲那样为了顾全大局,而任人宰割。
若天不能依他意,他便反了这天。
“诸位回去吧。”金翎巨鹏从天降落,宽长的羽翼扬起凛凛夜风,他登上巨鹏背部,起势飞腾前留下最后一句,“幽冥篁道再会。”
淡淡月光落在他身上,银纱般缥缈,清冷俊美的青年神魔难辨,消失在夜空中。
……
蔡昭足足忙碌了一夜。
假戚云柯原来是邱人杰假扮的,难怪对万水千山崖了如指掌,也会青阙宗的武功。他一心寻死,闭口不言,但有的是人惜命。
一个时辰不到,剩余六名被千雪深施行易身大法全都现形了,分别是两名潜伏在青阙宗外门的,两名潜伏在广天门,两名佩琼山庄的。
真是一视同仁,雨露均沾。
虽然已是半夜三更,但一提到审问拷打,宋时俊可一点都不困了。
六名细作外加一大堆被逃跑不及被擒获的灰衣人,尹岱老宗主留下的水牢刑房和琵琶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陆续招供了。他们并不清楚戚云柯和蔡平春在哪儿,但他们知道这两人一定还在附近。
最后,有人供出青阙镇上还有他们的一个暗哨,据说去年就来此地开了间棺材铺。
宋郁之早就派人堵住了青阙镇城门,庄述亲自领人破门而入,当夜就擒获了那名棺材铺老板。令人许多人想不到的是,戚云柯,蔡平春,还有曾大楼,三人都被关在棺材铺的地下暗室中,身中几处大穴都扎着乱魄针,数日来昏昏沉沉,功力无法施展。
雷秀明一顿诊治后,表示三人并无大碍,慢慢拔出乱魄针的药性就行了。其中蔡平春情况最好,还有力气抬手,笑着拧了下女儿的耳朵。
蔡昭总算放下心来。
看着自家老爹被推进药庐泡药浴,几位长辈都忙的不可开交,有查问自家门派是不是还有别的细作,有继续审讯灰衣人党羽的,还有收拾打斗留下的一摊狼藉……
蔡昭悄悄退了出去,向宋郁之借了匹宝驹后飞奔下山,一路直冲竹林精舍。
然而,她想报平安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少君回去办事了。”成伯笑眯眯的,“少君说,慕家三代人的账,该算一算了。”
蔡昭闷闷的,“我就知道,他那样的性子,是肯定要去讨回教主之位的。既然如此,他陪我上雪山做什么。既费功夫又费力,还差点搭上了性命。”
成伯神情慈和:“少君说,他不能留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的,不能让你独自去雪山搏命。看到姑娘好好的回了九蠡山,他就能放心走了。只耽误十余日功夫,换姑娘一个安稳,很是值得。”
“他…我其实挺感激他的。”蔡昭低着头。
成伯:“姑娘不是也保护照顾了少君很多日子么。”
蔡昭呆呆的坐下:“……那可差远了。”
成伯看看天色:“姑娘忙了一整夜吧,饿不饿,要不要吃碗馄饨。”
这个转折太奇特了,蔡昭摸不着头脑,顺口道,“哦,好的,麻烦您了。”
馄饨端上来了,熟悉的鸡汤香气与馄饨形状,蔡昭:“……是他做的么。”
成伯答道:“馄饨是少君走前包好的,鸡汤一直炖在炉上,只要下锅一煮就行了。”
蔡昭看着半透明的乳白色汤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成伯,没有葱花么。”
成伯笑出声来,摇摇头,转身端来个小碟。
蔡昭将小碟中的嫩绿葱花撒进汤中,搅了几下,她忽抬头:“成伯,有个人……我是说我的一个朋友,她每回吃到没葱花的馄饨,都要生气好几天。这样的人,算小心眼么?”
成伯忍笑:“依常理来看,自然是算小心眼的。”
蔡昭好像想到了什么,怔怔的出神。成伯连叫了她几声,她道没什么。
成伯出去后,她对着汤碗恨恨的自言自语,“临走前还要借机嘲讽我,你才小心眼,你全家都小心眼!”
她用力眨眨眼睛,拿起汤匙吃起来。
馄饨馅很嫩,葱花很香,就是汤有些咸了。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