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月觉得好像听到溪流的声音,这声音太过真实了,她都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濒死前的幻觉了。
“我的天,这里有个人,吓死我了。”
“不会是……”
过了会,是人在碎石滩上跑来跑去的声音,“还活着,救人啊,你们快点来。”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临时设置在酒店里的指挥部里,人就都到齐了,准备开搜救会,“虽然发现了两具尸体,但是搜山工作还是要继续,尸体发现的位置……”
梁辀独自坐在角落里,听着别人的发言,听着听着,从来不说话的他,今天突然开口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正显示着卫星照片地图,上面有一条条的等高线,他走到屏幕前,倚靠在第一排的长桌。卫星照片上有一些标点,他看着翻车的那个位置,“我很小的时候,跟着父亲来过,那时候这里还没有申请世遗。我记得这个位置,谷底有条溪流,还有一条很老的竹道。”
“翻车位置附近山头,我们都搜过了,没有发现有人走动的痕迹。而且这里是断头路,下面就是悬崖,我们的队员没办法下去找。”
梁辀回头看那个说话的人,“我明白,”他舔了下嘴唇,“你们有你们的安排,没关系,你们继续吧。”说完,他重新回到角落的位置。
在场的人中,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梁老师的身份,就算不清楚的,从旁人待他客气的态度中,就能看出一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言辞和神情,都太过恳切,那个发言的人突然停顿了一下,“今天我们带着热成像仪下去,看看能不能有线索。”
梁辀站起来,转身双手合十,“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会议结束,所有人提着各自的装备,鱼贯而出,一下子酒店的走廊变得熙熙攘攘起来,梁辀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看见阿银正站在尽头看着自己。其实,这副画面,还挺熟悉的,像之前在桐乡的医院里,阿银也是这么独自站在角落里,陪他和纪月一起等着。
突然间,梁辀就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了。
这次,阿银主动走过来,低声说道,“梁老师,怎么样了?”
梁辀看到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写着酒店餐厅名字的纸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先走了。”
他刚走出去两步,就被阿银叫住了,“梁老师,那能不能麻烦你和我老板聊聊?”
阿银敲了敲客房房门,说了句,“老板,早餐。”
他们等了好一会,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于是,阿银又敲了敲门,“老板,梁老师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客房门终于开了,宋霁辉扶着门,他没戴眼镜,头发也有点凌乱,“什么事?”
梁辀随便扯了一句,“和你说说搜救的事。”
他这才让开,这是一间套房,原本面向风景秀美的武夷山,现在,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梁辀走进去,看到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条毛毯,眼睛下意识瞄向客房,床上整齐的像没人住过那般。
阿银把纸袋放在餐桌上,他先将桌子上那些动都没动过的餐盒收起来,随后,才将今天带来的早餐,一件一件拿出来。
宋霁辉自顾自地走到沙发旁,拿起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
梁辀回头,看着阿银收拾完,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过了会,他走过去,拉开客厅的窗帘。
这时,天已经亮了七、八分了,光照进房间,刺上人的眼睛,宋霁辉忍不住眯起眼睛,抬头看他,心中有些烦躁,刚想开口。
“回头,纪月看到你这样,也要难过的。”
宋霁辉嘴里的后半句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他咬着嘴唇,感觉到鼻尖一阵酸楚,随后,眼眶就湿润了。
梁辀就这么站在落地窗后,看着远处山脉和植被,没有植被线的位置,是光秃秃的山脊。
“梁辀,你教教我,怎么可以冷静下来?”
梁辀没有回答,而是推开阳台门,山里的风立刻吹了进来,吹过他的耳畔,他想起梦里她的那句话,‘如果风吹过你的脸庞,就是我在轻抚’,想到这,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梁辀趴在阳台围栏上,拿出香烟,递给宋霁辉,见他摇了摇头,便塞进自己嘴里,点燃,看着眼前的竹林,慢慢吸入,再缓缓吐出,“和我说说,你们结婚的事吧。”
宋霁辉有些惊讶这个问题,不过,事已至此了,他也很大方地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递过去。视频,照片都有,梁辀一张一张翻看着,照片里的她和自己想象中一样美丽,在他眼里,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
宋霁辉看着他一张张翻着照片,说了句,“其实,我们结婚后,就分居了。”
梁辀的手指停了下来,脸上略带迷惑地看着宋霁辉。
他捏了捏眉心,低头看着脚尖,“我做了挺多荒唐的事,挺对不起她的。上次,你来找她的时候,我骗你说我们在一起很久,实际上,没多久。其实,你们分开之后,她一直在等你。”宋霁辉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特别想倾诉,想忏悔。
梁辀不自禁地捏住手机,舔了舔嘴唇,听到他又接着说了下去,“后来,不知道她从哪知道这件事,我们两个大吵了一次,之后,就开始分居了。其实,她嫁给我,是委屈她了。”
梁辀终于开口了,声音是带着点怒意,“那还有哪些荒唐事?”
“也是我告诉你妈,你们那个孩子的事。”
这次,他把手机重重地塞进他的手里,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宋霁辉看见他的眼角,一瞬间就溢出泪光了。
梁辀每每想开口,却又觉得哑然无语,等过了好一会,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他在阳台上踱着步,最后停下,愠怒地看着他,“宋霁辉,你伤害我没关系,你不应该拿这种事,去伤害一个姑娘。她已经很难过了。”梁辀想到哪怕他们复合之后,他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他那么呵护的一个姑娘,被宋霁辉这么随意伤害,想到这,他觉得既难过又生气。难过,是难过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生气,也是生气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对不起,我是混蛋。”宋霁辉靠着围栏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喃喃重复着,不知道在和谁道歉。
在这之后好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梁辀手里那支烟快抽完的时候,又问宋霁辉,“还有什么荒唐的事。”
宋霁辉想到那满墙纪月的照片,还有结婚前,自己在酒店收到的那一沓,瞬间产生一种特别厌恶自己的情绪,“之前,我也给她的行李牌上塞了个AirTag,你说,我和这个高文雄有什么区别,我真的挺恶心自己的。”
他看见梁辀紧皱着眉头,言辞变得更加真诚,“对不起。”
“你跟踪过她吗?”
事到如今,宋霁辉到很坦然,直接承认了,“她有时候出差,我会假装偶遇。你要说,跟高文雄那样,天天盯着她,我没那么变态。”
梁辀突然不再说话,而是又摸出烟盒,宋霁辉敏锐地感觉到他的不同,“怎么了?”
他摸烟的动作做到一半停了下来,“我觉得,高文雄不会千辛万苦拉着她跑到这里自杀的”,说完,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找到丁磊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丁队,你不是说,即使是冲动犯罪,也一定要有动机的吗?”他看了眼宋霁辉,对电话里的丁磊继续说,“高文雄跟踪纪月那么久,他一定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这是他第一次得手。”
“没错,他跟踪的时间跨度那么久,而纪月又经常在外地出差,他不可能没有机会的。我觉得,是某些客观原因让他下不了手。”比如,宋霁辉恰巧出现了。
“什么原因呢?”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
“梁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要……”
“丁磊,你相信我,高文雄之前一定下过手,但是有人出现了,他放弃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我明白了,他千辛万苦找到机会,不会自杀的,而是和之前一样,拖延时间。你放心,我会盯着DNA的结果的。”
宋霁辉又不笨,到这地步,他也明白了,“纪月可能没有死,对不对。”说着,他眼睛里,好像重新有了希望,他重复了一点,“她不会死的。”
梁辀收起手机,这回,烟也不抽了,“没错,高文雄既然要下手,他一定有准备,甚至逃跑线路,他可能都踩过点了。”他想到那条溪流,和那条古老的道路,“她一定没事的。”
原定六月末的投资者大会,因为纪月的失联而推迟了。同时,TN100武夷山站跑山赛的临时取消,有一些关于绑架案的传言在网络上渐渐蔓延开,刚开始还只是些只言片语,后来基本就是指名道姓,说得有鼻子有眼了,还说出纪月上一次出现在公司的准确时间。
PR部门不得不在连夜社交媒体上发通稿,表明纪月女士因为个人身体原因休假一段时间。莫奇代理了执行总裁的工作,看了公关部撰写的全文,全是写的几句不痛不痒的车轱辘话,就这几行字,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周秘书何时进来的,他都没有发现。
周秘书咳嗽了一声,莫奇这才抬起头,“找我什么事?
“赵总问你晚上有没有空,有个应酬,必须要去。”
他的视线重新放到屏幕上,看起了其他往来邮件,“什么应酬?”
“几个投资人,赵总还说,你一定要来。”
莫奇不用猜都知道,还能有什么事,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他并不想和赵之望闹得太僵,“我知道了。”
晚上,他按照赵之望发来的地址开车过去,餐厅在一条不太热闹的马路上,他将车停在路边的车位上,透过车窗,看到马路对面,沿街一排都是日料店。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赵之望可真爱日料
就在一个多月前,他们三个人还在一家日料店里聚餐,他看了眼身旁空空如也的副驾驶,那天吃完饭,自己送她回家时,她坐在这,言笑如画的模样。
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下车,穿过马路,走进店里,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坚定过。
女侍者刚推开移门,赵之望的声音就传来了,“莫奇来了啊。”
移门后面是榻榻米包厢,4个男人盘着腿坐着,桌子上放着酒,除了赵之望,Mark也来了,另外两位也都是远游的投资人。
Mark招招手,“莫奇,坐,就等你呢。”
莫奇笑着点点头,“Mark好久不见了,”他又看向另外两位,“晚上好,韩总,龚老板。”这两人都是国内两家着名VC的合伙人。他打完招呼,立刻从善如流地在赵之望身旁坐下。
“莫奇还是很能干啊,之前听赵之望说,你那个工作室被远见收购的时候,带了十几个人的团队,又负责市场又负责技术。”他一坐下,对面的韩总就恭维起来。
赵之望给莫奇倒酒,轻声说了句,“一会喊代驾啊,今天,一帮哥哥们都来了,得喝啊。”
莫奇笑着,拿起酒杯,轻抿了一口。
“我不是哥哥,我和莫奇同龄人,谢谢赵总你了啊。”Mark一听,适时地插科打诨起来,气氛一下就轻松了。
莫奇微微抬手,全抿了下去,酒一入口,他就知道了,没有什么度数,只有淡淡的米酒香,看来,今晚要谈事,只是不知道谁唱白脸,谁又唱红脸呢。
二十分钟后,点的菜都上齐了,赵之望摆摆手,示意接下去不要再打扰了,他夹了一口面前的刺身,硕大一个盘子,铺满了冰块,冰块上不同种类的刺身码放,周围还装饰着漂亮的鲜花。“你们知道纪月的老公是谁吗?”
莫奇默默地放下手里的筷子,看见对面龚老板微微皱眉,“不是个心理咨询师么?”
“这就是体验生活,他是天华集团董事长的侄子,天华香港分公司的总经理的儿子。”
那个韩总笑着,“纪月那么漂亮又能干,嫁给富二代也算门当户对啊。哎,就是可惜了啊,自古,红颜薄命啊。”
这时,Mark看着莫奇,开口说话了,两个人视线交汇,莫奇看到Mark的眼神富有深意,“C轮柳宗霖先生一定会投的,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拒绝他的投资。”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两个人,“纪月的老公又正好是柳宗霖的远房外甥。”
话音刚落,包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莫奇,每个人似乎都在打着心里的算盘。
“当真吗?”
赵之望点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他拿出手机,点了点照片,递过去,“在德国的婚礼,人都来了。”
“莫奇,你要想想看,只要纪月确定失踪了,她的股份就属于宋霁辉了。千载难逢,天赐良机啊。”Mark再次开口,这次,换成他给莫奇斟酒,“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放弃的。行业里,最大的两家公司一合并,第二年就能IPO了,这大概是柳宗霖做过投资回报最快的项目了吧。”
不知为何,赵之望没有说话,一口一口夹着刺身,他觉得龙虾刺身明明应该清甜的,今日吃的却有些苦涩。
见莫奇良久都没有说话,Mark紧接着说,“我知道,你对公司有感情,没问题,我们会最大程度保留管理层,包括,你们所有的薪酬和分红。之后,我们可以在激励池里面,再分出一部分股份给你和老赵,当然,肯定比不上现在的。”
莫奇还是没有说话,Mark觉得大概是自己的条件还不够诱人,他又加了一条,“这次,你们股份,我们可以按照C轮估值收购回来,你想,等套现还不知道要多少年了,到时候,市场也不知道怎么变换的。”
“说实话,Mark这个条件还是挺好的。”说话的是龚老板,他把手机还给了赵之望,“几乎没有创业团队,能够两年就做到你现在这个身价。”
“那也是纪月的功劳。”这次,莫奇终于开口了,他没有喝面前的酒,而是眼神直直地看着赵之望,说话时,语气里竟还带着一点笑意,“第一,她还没走,第二,她付出那么多心血,我们却在这里谈如何瓜分公司,我做不到。”短短两句话,一说完,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仰头间,清酒从嘴角溢出来,流进脖颈间。
直到莫奇走了,赵之望都没有看他,就是始终坐在那,拿着筷子夹菜,一筷子一筷子没停过。
从武夷山回来之后,莫奇就没有和梁辀联系过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公司的坏消息,一个一个传来了,先是有加盟商控诉,远游的服务费抽成太高,文章里,将远游形容成血汗工厂的模样。这篇文章发布之后没多久,在媒体上继续出现了其他加盟商控诉的新闻。
新闻稿里,将远游的盈利模式剖析的更为清楚,称远游营地的加盟完全是在割加盟商的韭菜,文章里说,除了从它手里租一块地,付一笔设计费后,建设也要按照远游的标准来,很多营地设备都是独家定制,只能从它手里进行采购。好不容易开业后,服务费抽成也就算了,远见集团下面包括社交APP,旅行APP,所有的流量也是引流给自营营地的,完全是白白的在打工。
最巧的是,就在文章发布的第二天,位于浙北峡谷的一家加盟房车营地,发生了火灾,有游客被火焰灼伤,虽然火灾事故调查结果还没有公布,但是足够把远游放到舆论的靶子上。
莫奇把手中的文件夹扔在桌子上,冷眼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公关部总监Emma脸上,“所以,就随便别人怎么写了?”
“不好意思,莫总,我们已经联系了这几家媒体……”
“和我说结果。”
“他们说,内容没有杜撰,他们有新闻报道的自由……”她的话还没说完,直接被莫奇无情地打断,他口气冷得出奇,“公司请你来,就是让你来告诉我新闻自由这个词的吗?”
她张了张嘴,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莫总,我们今天一定会处理好。”
这三人中,其实莫奇是最少发火的那个,今天,他不仅发火了,还在会议室里不留任何情面,“我知道,现在有些人的想法很浮躁,我告诉你们,只要我坐在这个位置一天,你们就把那些小心思收起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他直接站起来,拿过桌子上的手机,第一个离开会议室。
他刚走出去,周秘书立刻迎了上来,手里拿着iPad,跟在他身旁,边走边说,“莫总,您什么时候去浙北,我约了相关媒体。”
“我现在就走,还有,投资人约的怎么样了?”
周秘书脚步顿了顿,莫奇发现了,微微侧头,“怎么了?”
“都说不方便。”
莫奇点点头,好像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反过来宽慰周秘书,“没事,很正常。”
其实,他早就猜到了,谁都不愿意对上圈内大鳄,所以,柳宗霖对远游这个小公司是势在必得了。他想,只是这么试探一下,就知道这些负面消息,多半就是柳宗霖那头放出来,用来压价股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