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月移民签证的第一站竟然是乌斯怀亚,她看见入境章“啪”地敲在护照上,这画面就像极了《春光乍泄》里开头那一幕。
她拿过海关人员递过来的护照,说了句,“Gracias”。
这个时间是南半球的冬季,来乌斯怀亚的人没几个,纪月裹紧身上的冲锋衣,将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但是那刺骨的寒冷还是从头皮侵入,她感觉到鼻涕不受控制的快要留下来了,立刻狠狠吸了一下。雪不大不小,雪子飘在她的头发上,她想起一样会6月飞雪的域疆。
她手上拿着本《孤独星球》,低头对着手机里的翻译APP说了句“我想去码头,坐船”,随后,APP里出现一段西班牙语,她点了一下,拿给司机听。
司机挑了挑眉,“OKOK”。
她轻轻地回了句,“Gracias”。
司机很健谈,就是英文不好,夹杂着大量西班牙语,她实在听不懂,只能微笑着看着窗外。从机场到市区不过十几分钟路程,渐渐地,小镇的轮廓慢慢出现在雪山后面,再开一会,五颜六色的房子也越来越多,可惜,那些漂亮的屋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
纪月到达码头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司机在说的意思。
码头上空空荡荡,她看过梁辀的照片,那时候这里停满了船,有大大小小的游轮,还有各个国家南极科考队的船。现在天气不好,没有去南极的航线,只能看到停泊着本地一日游的小船,在海面上一晃一晃,远处还有几艘帆船,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小。
码头上有很多旅行社,不过现在是淡季,开门营业的寥寥无几,纪月走到其中之一,售票处的工作人员英文比出租车司机好多了,是个60多岁头发花白的阿根廷老人。因为游客不多,他很有耐心,笑着唤她“Senorita”。
“一天有两趟船去小岛一日游,上午10点和下午3点,我建议你坐上午那一班,现在是冬季,天黑的早,而且天气阴晴不定。”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11点多了,“那我现在能买明天的船票吗?”
“当然可以,小姐。”
她拿出信用卡付钱之后,得到一张纸质的船票,电子票在国内横行,基本看不见了纸质了。船票背面的章上,有一个胖嘟嘟的企鹅,她看到第一眼,就笑了。这里路标,墙绘都离不开企鹅,今天一天,她不知道看到多少形态各异的企鹅了。
大概是实在没人聊天,他看纪月没走,拿出一沓旅游资料,“如果你不知道今天怎么安排的话,现在可以去火地岛公园,做世界尽头的小火车,或者去市里的博物馆。”
纪月只有叁天时间在这里停留,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想去看看那个灯塔,寄一张明信片,她笑着问,“我想去寄明信片,去哪里?”
大概这是游客常问的问题,老人翻开给她的旅行资料,拿出黑色比圈了个圈,“邮局就在火地岛公园。”
现在,她有了目标,拿过那一沓资料,笑了一下,“Gracias”。
老人微笑着颔首,脱下头上的帽子,“祝你有一个愉快的旅行。”
雪好像更大了一点,纪月用力吸了下鼻子,感觉额头还有头皮,都冻得发疼,她决定,去公园前,要先去买一顶帽子。她把资料塞进背包里,双手插着口袋,准备去码头外找出租车。
远处一艘红色的船驶入码头,舷上写着中文的雪龙,随后是拼音xuelong,桅杆上飘荡的阿根廷国旗后,有一面红色的五星红旗。
纪月对乌斯怀亚的印象都来自梁辀,世界尽头的邮局,世界尽头的国家公园,还有世界尽头的中国餐馆。她在街头买了顶藏青色的毛线帽,上面还缀了个毛线球,戴上之后,马上感觉到冰凉开始被暖意开始包裹,随后再走向街尾的餐馆。
她推门进去,热气瞬间扑面而来。餐馆挺像国内县城的快餐店,大锅炒菜在柜台上一字排开,除了墙边多了个水缸,里面养着的帝王蟹。
老板是个东北人,看到她一张中国面孔,西语换成了中文,“欢迎啊,吃啥啊,随便看看,啥都有,中餐,招牌爆炒帝王蟹。”
炒菜是自助餐形式,除了主食,就是一堆油炸食品,帝王蟹她一个人又吃不完,最后只要了一份炒饭和现烤羔羊肉。
她坐在窗边的座位,室内装修带着浓重的古早味,暖黄色的墙壁,碎花地砖,深色餐桌,餐桌旁的窗帘却是花花绿绿的,她睁大眼睛,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最后,视线落在墙边的明信片架。
她走过去,拿起一张印着灯塔的明信片,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白红相见的灯塔,蔚蓝的海面。时间在照片里停留了,然后将它带到她面前。
梁辀跟着人群走进餐厅。现在是淡季,餐厅里只有寥寥几个人,老板在柜台后忙碌,他似乎对科考队很熟悉了,一看到他们穿着的橙色冲锋衣,嘴上就换成热络的语气,“怎么这种时候来?你们现在去南极?”说着,拿起手边的餐盘,一个个递给他们。
有人回答老板,“出了点意外,4月才启程去的南极,把人接上,现在才回来。”
“怪不得,接下去天气越来越差了。”
有人把餐盘递给梁辀,他笑着接过,排在取餐队伍的最尾。原定3月回程的雪龙2号出了点意外,停在申市码头维修的雪龙号临危受命,带着补给物资去南极把科考队接回来。
它踩着窗口期的尾巴到达南极,把长城站和中山站的人接上,随后回程。
梁辀的两个研究生在昆仑站,那场天气意外造成卫星的地面测高精度装置出现数据问题,这关系到他们的毕业论文,不得已情况下,梁辀跟着雪龙号去了南极。
60多天的漂泊生活,船上食物也仅是能够果腹的水平。一靠岸,许多人就都选择下船尝一尝烟火,特别是那股锅气。
队伍前进的很慢,他百无聊赖,看到墙边的明信片架,一张印着灯塔的明信片,被拿了出来,孤零零地插在最下一排。
纪月站在这个世界尽头的小火车站里,在这,终于能看见不少游客打扮的人。小火车每2小时一班,在等待的时间里,游客渐渐越来越多。
火车站里唯二的两张亚洲面孔,一个女孩走过来主动和纪月打了个招呼,是个台湾女孩,说可以叫她小卉。这里是她GAP year的第一站,因为没什么预算,所以选择淡季来乌斯怀亚。
女孩很健谈,说话时带着可爱的口音,让纪月想起台湾人阿ken。
她们坐在火车站的木质长椅上闲聊,现在雪停了,微弱的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远处的山顶积雪上,反射出一片金光。
女孩问纪月来干嘛,她说,不久前看了《春光乍泄》就突然想来了,
她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华人多半都是因为这部电影,我明天也要去,你买了船票了吗?”
纪月点点头,两个人很有缘,大家都买的明天10点的船票。
因为是独自出游,现在索性就结成旅伴。纪月帮她在火车站上拍了好几张照片,女孩投桃报李,提议帮她也拍几张。不过,只是拍了一张,纪月就笑着点点头,“够了,可以了。”
世界尽头的邮局在海边,屋顶上插着一面阿根廷国旗,她们站在栈道上,朝着南边看,这里过去200公里都不到,就是南极大陆了。
空旷的海面上,纪月好像看到了冰雪覆盖的陆地,巨大的冰山,一栋栋白色的建筑,还有冰雪中飘荡的国旗。她对南极的印象,也都来自梁辀,来自他给她看的那些照片。
寒风中站了会,纪月说,“我去寄明信片。”女孩赶忙跟上她的脚步。
明信片很多,大家都买灯塔或者邮局照片的,而纪月选来选去,却是选的一张全是企鹅的。
台湾女孩看到了,口气里有些遗憾,“挺遗憾的,没能看企鹅,这个时候,企鹅都去南部产卵了。”
纪月想,人生怎么会只有这些遗憾呢?
买完明信片后,她提起笔,却突然不知道写什么了。梁辀说,他曾经也在这里写了张明信片,却没寄出来。她听了,整个人缠在他身上,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告诉她,没有勇气。
现在轮到她提笔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勇气了。
她抬起头,看面前的墙,墙上贴着很多照片,一个人的,几个人的,年轻的,年老的,照片上写着留言,有各种语言。
过了会,她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梁辀:祝你未来工作顺利,生活顺意。”
邮票也很可爱,都是小企鹅,按照邮资,贴了整整齐齐一排。那个站长老爷爷特地选了不同的企鹅邮票贴在上面,最后,敲上企鹅图章。
她拿着,扔进外面的邮筒里。扔进去的一刹那,她在想,以前没有网络的时候,是不是每一次把信件扔进邮筒时,都会饱含着对回信的期待。每一天都期待着,然后,也许是几天,几个月,或者几年。
不像现在,人的期待,在看到已读不回后,就立刻消失殆尽了。
南半球的冬天,黑夜来得一如既往的早,梁辀和同行的伙伴离开餐馆的时候,乌斯怀亚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灯照映在路两旁的积雪上,灯杆拉成长长的斜影,难得到陆地上,同行人商量着要不要在市里逛一圈?
梁辀对小镇夜生活没有什么兴趣,无非就是去仅有的几个小酒馆里聊聊天,然后喝一杯,他想,船上60多天,还没聊够吗?
纪月和台湾女孩小卉从国家公园回到市里时,天已经黑了。她没有再去那个中餐馆吃晚餐,而是说两个人可以去吃帝王蟹。女孩开心地接受了提议,结束时,纪月主动买了单。女孩想和她AA,她笑着摇摇头。其实,中午时,她就想尝尝了,只是一个人实在吃不下。
分别时,女孩走了两步,回头,“明天见。”
她点点头,“明天见。”
酒店在市中心边缘,背靠森林,一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大海和码头,而现在,只能看见码头的灯,向一条灯带,一直延伸到海里。纪月趴在窗台上看了会,又开始下雪了,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瞬间融化,她开始担心明天的天气了。
不过,幸好,第二天一大早雪就停了,空气中还弥留着雪后的清新。不过,只是站在玻璃门后,她就感觉到扑面的凉意,赶紧戴上毛线帽。
台湾女孩已经在码头入口处等着了,远远一见到她,挥起手。果然,所有的游客都是选上午的船。码头上的人,比起昨天多了不少,还有人在售票处排队,问有没有多余的船票。
纪月走过售票亭时,那个阿根廷老人摘下礼帽,微笑着颔首,“祝你度过快乐的一天。”
她笑着,也摘下帽子,回了句西班牙语的“谢谢。”
小卉做了很多功课,一路上在和纪月说今天的行程。她一边戴帽子一边听她说话,看见码头除了那一艘艘小船,今天突然多了一艘庞然大物。
所有游客都在看,他们站在船前拿出手机拍照。走近一点,就能看见船头位置的船舷上写着硕大的中文‘雪龙号’,纪月一下子就有点骄傲,她突然打断女孩的话,“看,我们中国的科考船。”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科考船,中间的甲板上架着起重机,船尾有个大圆球,就像天文台那样,是船上的气象中心。
她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随后,又开始专心辫辫子,边走边辫,最后戴上毛线帽。
她们乘坐的这艘游览船,和科考船相比,大小就像是玩具船。一上船,所有人都挤上二楼甲板,找个好位置拍照。
梁辀抓过椅子上的外套,从房间走出来,走到甲板上,一低头,就看见码头上去坐游览船的游客队伍,队伍走的很松散,陈群结队,稀稀拉拉,这些都是要去看灯塔的游客。
他突然就想到那张没寄出去的明信片,立刻又折回房间。
他的床铺头上摆着一摞书,他准确地找到其中一本,打开,明信片就夹在中间。
明信片上,只写了纪月的名字,其他都是空白。
此时,船舱同住的人走进来,看见他手中的明信片,打趣道,“梁老师,您又要去那个邮局啊?”
梁辀把明信片夹回书里,连同书一起放进包里,“嗯”了一声,“去看看。”
今天是个好天气,虽然出了太阳,风却很大,他戴上外套的兜帽,拉上拉链,走出码头时,他忍不住看向身后的大海。视野中央,有一艘白色的游览船在蔚蓝的海面上飘荡着,慢慢前行。
灯塔是游览的最后一站,远远看到时,就有人欢呼起来,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向窗外看去,纪月看到,它像一座小小的雕像,独自矗立在大陆的顶端。
随着灯塔的模样,在眼里越来越清晰,渐渐有人从船舱出去走上甲板拍照,她也跟着走出去。
不过,她没有拍照,而是趴在围栏上看着,等船绕着灯塔外围的海域转了一圈时,画面看起来就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了。
台湾女孩说,“给你拍张照片?”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只是来把过去放在这里的。”
她想到,电影春光乍泄的英文名,又叫“happy tog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