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越来越高,风雪也越来越大,眼前除了前车亮着得红色尾灯,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纪月看见他们的车,每次都是开到道路尽头,随后转弯,又继续慢慢蜿蜒向上。
视野里,除了车,便是盖满白雪,和一座又一座的山峰。
“我们是不是在翻雪山?”
“嗯。哈希勒根达坂,海拔3000多米,一会我们要过哈希勒根隧道,它以前是海拔最高的隧道。”说着,梁辀看了她一眼,笑着又说了句,“想拍照?一会过了隧道,有个观景平台,停车给你拍照。”
纪月看了看中控屏,显示室外温度已经零下10度了。
她第一次穿越雪山隧道,进隧道前,道路两边是高高的防护墙,遮盖了所有风景,于是,也将每一个人的期待值拉到了顶点,纪月也开始期待,接下去会看到怎样的风景。
外面是呼啸的风雪,但是一进隧道后,就感觉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昏暗中,只看见远处有一个光点,它越来越大,直到他们穿过那个光点。
突然就明亮起来,眼睛先暗一下,随后,看见一望无际的白雪皑皑。
纪月打开车窗,风雪猛烈地灌了进来,但是她却毫不畏惧, 满脸是欣喜的表情,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视野里,最高的那座山峰就在眼前,近得仿佛走两步就能到达。
观景平台上,停着好多车,梁辀找了个空挡停下。
车一停,安全带一松,她就迫不及待推开车门,走了下去,纪月低头看去,脚下也是厚厚的白雪,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跟在她后面,手一伸,把她的兜帽给她戴上。
“梁辀,六月还有那么大的雪。”她回头看他,风雪丝毫没有减弱姑娘脸上的笑意。
“嗯,”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微笑着说,“那边,有雪山湖,我们去看看。”
“哪里?”
梁辀伸出一只手,指向西边,纪月看见一片碧蓝的湖水,不少人在湖边上拍照。她没等他,小跑着向那边走去,他跟在身后,看着看着,大声说了句,“别摔了。”
湖水远看是碧蓝色的,走到近处,发现颜色慢慢变深,能看到湖面上都是冰块,而岸边全是白雪。
她走到岸边停下,有些胆子大的人走在冰上,正在用矿泉水瓶打水。
梁辀慢慢走到她身后,左手揽住她,纪月低头看见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有点发红,于是,抓住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衣服口袋不大,两只手在里面,瞬间把空间撑得满满的,他反握住她的手,手指摩挲着她的掌心。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岸边,任由风卷着雪打在冲锋衣上,化成小小的水珠。没人说话,谁也不愿意打破这样美好的宁静。
过了一会,纪月感叹了一句,“真漂亮。”
梁辀捏了捏她的手,“漂亮的地方多了,以后我都带你去。”
他的短发上,又挂上了不少雪,她看向他时,他也看向她,两人对视着。
梁辀低下头,吻在纪月的唇上,钻进她的唇齿间。
他的唇和舌比往日更加炙热,足够帮助她抵御零下10度的寒冷,就像他对她的感情,热烈又莽撞,想带给她抵御未知一切的勇气。
他拿出手机,姑娘站在湖边,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雪山,背后是碧蓝的湖水。
她笑得和这个风景一样美,他将这个瞬间留在手机里,也永远留在脑海里。
在后来,无数个夜晚里,梁辀翻看着这些照片、视频,明明已经走过无数次的风景,唯独只有和她一起的那次,记得钻心刻骨。
拍完之后,纪月朝他勾勾手,“梁辀,我们拍张合照吧。”
他们拍照时,边上一对开着房车自驾的老两口,老大爷也在给自己的老伴拍照,听到她的话,老大爷对梁辀说,“小伙子,你过去,我帮你们拍合照。”
他没有迟疑,直接把手机递了过去,“谢谢您了。”说完,他向她走去,随后站在她边上,纪月看着梁辀笑了起来,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照片里,她看着镜头,而他低头看着她。
美好和幸福如果可以被定格,他愿意永远留在哈希勒根边的雪山湖。
拍完照,他们俩又在观景平台站了会,风雪越来越大,纪月看到梁辀缩着脖子陪她,一阵心疼,挽着他的手臂,往车那边走。
“回去了?”梁辀被她往车那边带,故意逗她。
“回去了。太冷。”说完,她吸了吸鼻子,“我要感冒了。”
她的话刚说完,他便将手臂抽出,搂住她,整个身子挡在她身后,护住后面刮来的风雪,加快脚步。
虽然车里也冷得像冰窖,但是车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风雪被阻隔,还是给人温暖的错觉。随着发动机启动,纪月将手伸到风口,贪婪地吸取微薄的热意。
“一会就好了,接下去24公里都是下坡。”梁辀也搓了搓手,踩下刹车,拉起手刹,又挂上D档,然后看了眼左边的后视镜,准备倒车。
他的视线聚焦在后视镜上,过了一会,又重新挂回了驻车模式。
纪月有些疑惑,“怎么了?”
梁辀伸手摸了下她的脸颊,“刚才,给我们拍照的那老两口,”他边说话,边解开了安全带,“老爷子在上防滑链,装得有问题,这样一会要出事,我去帮一下,你等我一会?”
她点了点头。
“马上就好。”梁辀捧着她的脸颊,凑上去亲了一下,“你在车上等我,别下来了。”说完,他推开车门。
纪月透过玻璃,看见风雪中,他走向那辆房车,那个老爷子正蹲在前轮边上,梁辀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许是风雪越来越大了,这次梁辀也带上了冲锋衣的兜帽,他蹲下后大声说道,“大爷,不是这样装的,我帮您。”
“哦,哦,不对吗?”
梁辀指了指多出来的一截铁链,“你看,多出来那么大一截,一会卷进去,会锁死轮胎的。”
“那应该怎么弄?”风雪越来越大,老头也有些着急了。
“防滑链有个固定的配件,您带着吗?”他说着,在手里笔画了一下,“一个这样大小的卡扣。”
“没有啊,我收到就只有这铁链子。”
梁辀直起身,两只手拉住铁链,用力一抽,铁链被紧紧地箍住轮胎上,手里顿时多出了一长段金属链子,“您车上有断线钳吗,”他将那段铁链拿在掌心里,然后比了个位置,“在这,剪掉,然后用铁丝绑起来。”
“我去找找,应该有。”
梁辀看了眼远处自己的车,说了句,“我车上有,你等我。”
纪月看到梁辀回来了,刚准备叫他,却看见他在车尾停住,随后打开了后备箱。
“还没好吗?”
他打开收纳箱,翻找了起来,“嗯,很快,马上就好了,你在车上等我。”
“怎么了?”
“他们没带配件出来,得把多出来一截铁链剪了,不然下坡时卷进轮胎,会翻车的。”
梁辀在收纳箱里,拿出断线钳,然后又翻出一卷绝缘胶带,随后关上后备箱。
他刚走了两步,发现纪月追了上来,正和自己一起并肩走,他手上拿着东西,只能说,“快把帽子戴起来。”
她伸出手自己给自己戴上帽子。
“怎么下来了?”
“好奇,来看看。”
梁辀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看的,那么大的雪。”
“你怎么懂那么多?”
他看着远处,风雪飘摇中的雪山,平淡地说了句,“就是路上跑多了,知道一点而已。”
后来,他们在平台上,又呆了一段时间。梁辀给那辆房车上防滑链的时候,边上站着几个人围观,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看了一会,便离开了。
就当他们结束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又回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递出一支烟,“小伙子,能不能帮我也装一下,我们已经搞了半个小时了。”
梁辀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他什么都没说,习惯性的先看向纪月,像似乎征求她的意见一样。纪月抬了抬下巴,笑了起来,凑上来搂住他,轻声说了句,“你说的,好人做到底。”
再出发时,已经下午2点多了,翻过哈希勒根达坂之后,一路都是限速40码的下坡路。两边的雪山,也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能看见视野尽头,蜿蜒的河谷。
一首歌结束,又换了下一首,梁辀突然轻轻地跟着哼唱了起来,“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梁辀的声音低沉有力,纪月靠在车窗上,听着他的歌声,看着渐渐远去的雪山。
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私奔都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车又开了30多分钟,海拔越来越低,甚至能看见河谷两边,山头也变成了淡淡的绿色,看着看着,纪月问他,“梁辀,现在草原绿了吗?”
他想了一下,“那拉提的应该绿了,但是巴音布鲁克的草还没长出来。”
域疆地域辽阔到你无法想象,它的草原,也永远像有魔法一般,一夜变绿,又能一夜变黄。
“等我们从巴音布鲁克回来,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去伊犁,薰衣草开了。”
“好。”
这一句“我带你去伊犁,薰衣草开了”,他记了好多好多年。
“不过,一会,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下车时,风雪小了一点,屋顶瓦片上积了一层雪,他们沿着柏油路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视野里,一座白色的尖碑。
纪月抬头看去,黑色的门上,写着金色的几个字,“乔尔玛烈士陵园”,她忍不住看向梁辀,他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脸上的表情,也是她未曾见过的凝重。
待他们再走近一些时,她看见尖碑上刻着的字,“为独库公路工程献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随后,她也垂下眼眸,跟在梁辀后面,不再说话。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天气里,墓园里没有几个人,周遭显得更加庄严肃穆。
尖碑前站了几个人,下方摆着一束一束的鲜花,梁辀和纪月在尖碑前站立,她看见他,正微微抬头,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神像似穿过这尖碑,看往更远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他才看向纪月,轻轻地说了句,“走,我们去后面。”
他带着她绕过尖碑,后面是台阶,拾级而上,她在飘散的飞雪中,看见地上整齐排列着一座一座墓碑。
梁辀径直走到最后一排,一个角落的位置,随后站定,纪月也跟着站定,看向脚边的墓碑,上面刻着浅金色的字。
“梁向远 1951-1975 北京人 交通部第一勘察设计院 规划研究员 1975年2月17日,在独库公路的勘察工作中遭遇雪崩牺牲,年仅24岁。”
纪月心里一惊,忍不住看向梁辀,看见他蹲了下来,手攥着袖子,轻轻地擦拭着起大理石墓碑。
风雪中,他一直蹲在那,任由飞雪打在自己身上,纹丝不动,过了一会,才轻轻开口,“二爷爷,我今天路过,来看看你。”
“现在路又翻新过了,我从哈希勒根达坂开过来,才开了40分钟,就是今天雪有点大。”说完,他把墓碑两边的积雪扫去。
随后,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风雪打在他的短发上,挂在发梢上。
过了许久,梁辀回头看向纪月,弯了弯嘴角。
她赶忙说了句,“要么我去外面等你。”说着,她还没来得及转身,手便被他牵住,“我们走了。”
“那么快?要不再呆一会?”
他没再说话,而是重新低下头,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二爷爷,这是我女朋友,纪月。”
纪月愣了一下,赶忙低下头,耳边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她也是做这一行的。”
出去的时候,梁辀牵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似乎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一边走,一边同她娓娓道来,“我二爷爷,参加过川藏公路的勘察设计任务,其实前一年他刚从西藏回来,组织上让他休息一段时间,是他自己执意要来天山的。”
“他的兴趣爱好其实是化学,但那时候国家需要修路,他作为第四批公费出国留学生,就选择在德国读交通工程,学习隧道与桥梁。”
纪月想到向远,向远,大概就是志向远大的寓意。
“那个时候选线,他坚持认为可以在玉什灭尔克达坂修建隧道,但是当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客观原因,最后选择了另一条更危险更险峻的走向。”
“前几年,玉什灭尔克达坂修建了新的隧道,就和他当时设计的一样,”梁辀低着头,笑了起来,“所以,都说他在隧道勘察设计这方面是天才。”
纪月觉得,梁辀虽然没见过这位牺牲的二爷爷,但是从他的话语里,她听出了浓烈的崇敬之情,“所以,你才特别喜欢西北吗?”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里,感受到他手心里的温度。
“独库公路只有300多公里,却牺牲了168人,每两公里就有一人,但是,总要有人做这些的。”
梁辀每次路过卡尔玛的时候,都会去墓园走一趟,这次,他去喀什工作,从京新高速转上独库公路后,他又一次来到墓园。
他站在墓碑前,低着头,嘴唇紧抿成线,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二爷爷,大家都说我和你很像,但是我知道,其实我们一点都不像,我没办法像你一样,有为事业献出自己一生的勇气。”
“我只希望,爱人能一直在身边。”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我应该是你这样伟大的人呢?”
电话里,赵子健的声音无比低沉,停顿了一下,才开口,“梁辀失联了,他今天原本要从喀什回北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独库。”
纪月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相似用尽所有力气才说出来,“铁力买提达那段雪崩了。”
“他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她听见赵子健在电话里喃喃自语,像是问句,又想是反问句,后面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能听见自己耳朵里嗡嗡作响。
纪月当然知道梁辀为什么走这条路,即使她不在,他也想走过约定好的风景。
“你陪我去喀什吧。回来的时候,我们从库车去那拉提,那时候薰衣草都开了。”
那次,他们从乔尔玛到那拉提时,那拉提也在下大雪,梁辀怕独库公路封路,耽误她回申市。于是,他们俩只在那拉提镇上住了一夜,就匆匆原路赶回乌鲁木齐了。
说过,带她去伊犁看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他一记就记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