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将她带到之后,便也不欲多留。
初沅听完她最后的几句嘱咐,忙是对着她欠身行礼,柔声道:“这一路上……还要多谢嬷嬷的指点了。”
她微垂下颌,稍低螓首,施施然行礼的姿态,绰约又不失礼数,还真是,挑不出半点错处。
陈嬷嬷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没想到,这次来的这个,倒还挺明事理的。
初沅回首目送陈嬷嬷远去。
其时风起,恰吹得院中梧桐窸窣作响,摇曳不定。
像极了,她沉沉浮浮的命运。
握不住,抓不着。
***
在刺史府后门迎来初沅之时,谢言岐也在庞延洪的相送下,乘车离开。
马车颠簸前行着,谢言岐双眸微阖,屈起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陷入了片刻的思索。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和庞延洪试探周旋。
庞延洪这人,看似粗犷大条,三言两语之间,就露馅儿交了底,方才的宴席之上,竟然有意无意地假借酒劲,直呼他为世子,甚至话里话外,都有拉拢他和整个镇国公府,意图与他们“共谋大业”的意思,当真是目无王法,嚣张到了一定境界。
但这样一个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人,又怎会将扬州的现状瞒得滴水不漏,直到扬州流民横死于京城,这才引得了圣人侧目。
经过这几天的相持,谢言岐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个姓庞的,绝非是莽撞轻率之人。
他的城府,深着呢。
思及此,谢言岐疏懒撩起眼皮,略带嗤嘲地提了下嘴角。
啧,要处理这事儿,好像……有些为难他这个纨绔呢。
他向后靠了靠,唇畔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可眼神却在这一瞬间,逐渐冷了下来。
这时候,因为前方的一阵躁动,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谢言岐打起车帘,漫不经心地往外看去,视线却被如织的人流所挡。
他轻轻地叩了下窗沿。
随行的奚平听到动静后,跳下马车跻身于人群之中,很快,就复返回禀道:“世子,是官府在前边的河水中,捞到了几具尸体。”
“哦?”听完,谢言岐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嗤道,“原来出人命了啊……这我就要去瞧瞧了。”
他缓步下车,身后跟着持刀的奚平。
绕身的矜贵气质,很快就在无形中,为他在人群中开了条道。
没几步,谢言岐就驻足于岸边。他垂眸看向坡下的河堤处,那被官差吃力拖出河水中的,一具接一具的浮肿尸体。
腥臭腐烂的气味四处弥漫,便是再爱看热闹的人,也能被这股味道熏得作呕,再不能多留。
岸边的不少人,都在这视觉和味觉的剧烈冲击下,恶心地躲远,更有甚者,直接在现场吐了出来。
谢言岐眉头微蹙,随手接过奚平递来的绸帕,捂住了口鼻。
这时候,官差也从河中捞起了最后的,第十具尸体。
看着他们在底下清点担架,准备将人逐个抬上岸,谢言岐眼神微动,低声对奚平道了句:“走。”
转身离开之际,他回首远眺,视线落在那一排陈列整齐的尸体上——从他们光滑的喉结,到几近平坦的裆部。
须臾后,他收回略带冷意的目光,脚步未停地,走向了马车。
上车以后,他阖眸靠着车壁,嘴角勾起了几分冷嗤的笑意。
好,挺好。
这次的扬州之行,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事到如今,竟还牵涉了宫中的宦官。
这个庞延洪,胆子还挺大,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敢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或者,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看来这位天高皇帝远的扬州刺史,是铁了心的,要和圣人宣战了。
谢言岐手抵眉骨,唇畔的笑意愈深。
既然如此,那他就有必要,私下去探一探这刺史府了。
作者有话说:
悬疑的部分hin少,也没有宅斗
然后马上就可以好好谈恋爱了嘿嘿嘿
因为非常对不起要重新看的宝子,所以这章留评的都补了个小红包qwq
第十三章
到夜幕降临时,一直处于沉寂的东厢房,才终于有了动静。
初沅走到支摘窗前,从推开的缝隙往外看去。
但见漆黑的夜色中,就唯有对面的屋子透出了微弱光亮,此时,一道袅娜的身影拓在窗户上,正来来回回地忙碌走动着。
想来,便就是陈嬷嬷所说的芮珠姑娘吧……
短暂的犹豫过后,初沅到底站在了东厢房的屋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随即,里边传来一道甜腻娇音:“进来吧。”
得到了这样的回应,初沅才缓缓将屋门推开。
芮珠房屋的布局和她的那间大差不差,琴室浴室在左,敝室卧室在右,正中便是待客的堂屋。但芮珠到底是在这里常住久居的人,所以这屋内的陈设摆放,是要显得更加繁冗杂乱一些的。
她进屋之时,芮珠正背对房门的方向坐在镜前,松垮垮的襦衫挂在臂弯,露出了后背的一大片冰肌玉骨,隔在影影绰绰的珠帘之后,端的是活色生香。
饶是初沅同为女子,在陡然之下见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亦是免不了错愕惊愣。
短暂的局促之后,她忙是背过身去。
初沅掐了下掌心,本想解释自己并非刻意冒犯,可又怕开口之后,会惹得初次见面的彼此更加尴尬。
正犹豫不决时。
另一边,通过铜镜瞧见她别扭之态的芮珠,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就是新来的那个初沅吧?没想到,竟还是个脸皮薄的……既然你都看到了,那就过来帮我一把吧?”
停顿了一瞬,她解释道:“我这后背受了点伤,本来啊,是想自个儿上点药的,结果,好像有些够不着。”
听了这话,初沅先是一愣,随后在不解的迷茫中,慢慢地转过了身。
她心中的那份疑惑,在走近看清芮珠背上青紫交错的鞭痕时,尽数变成了骇然。
相比于她的愕然失容,镜前的芮珠却表现得过于淡定如常了。
她拿起镜台上的青瓷药瓶,抬抬手递给身后的初沅,道:“薄涂即可。”
初沅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痕,攥着药瓶,有些无从下手。
芮珠从镜中瞧见她的迟疑,不甚在意地笑了下。
她好像一点都没将初沅当作初识的陌生人,直言问道:“莫不是吓到你了?”
初沅先是颔首,随即又连忙摇了下头,她抬眸和镜中的芮珠对望,低声问:“一定很疼吧?”
她尚在浮梦苑时,柳三娘就常说,初沅的这双眼睛,最是动人,明明是形如桃瓣的千娇百媚,可偏偏就盛着最清澈最潋滟的秋水,她不经意间地含情一望,便勾魂摄魄,让人见之不忘,沉溺其中。
眼下,芮珠便没忍住在她的温柔眸光中,失了会儿神。
芮珠自己就是明艳娇媚的美人儿,但如今看见镜像中的初沅,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新来的,的确是美人中的美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颜色。
芮珠打趣似的笑道:“擦了药,自然就不疼了。”
闻言,初沅也不敢再迟疑拖沓,指尖沾了清凉药膏,轻之又轻地落在她的肩背,细致温柔地擦过每一处伤痕。
饶是如此,芮珠仍不可避免地抽了口气。
她试图在刺痛中转移注意力,便问道:“你想知道,我这伤是怎么来的吗?”
初沅专注垂眸为她抹药,轻声道:“芮珠姑娘已经很疼了,所以,就不必为了我心中那点儿好奇,再去记起那些痛苦的回忆了。”
芮珠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回答,诧异的一愣之后,低声笑道:“可你总会知道的,说不定,往后你也会经历呢?”
她话音落下,初沅果然惊愕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铜镜。
芮珠笑了笑,继续道:“这些伤啊,都是府上的客人弄的。这刺史府啊,明是为我们赎身,让我们有了全新的生活,可实际上呢,不过就是换个形式的花楼罢了。”
“我们还是得接客,只是接的客人,从烟花之地的嫖客,变成了刺史府的贵客而已。”
眼见得初沅脸上的血色寸寸尽失,芮珠勾起唇角,笑道:“本来嘛,是打算让你自己去发现的,可你既然合了我的眼缘,那我就先告诉你,提前给你警个醒咯!”
要知道当初,她也是被庞大人从花楼里赎身带出来的,刚到刺史府的时候,满揣着重获新生的希望,但哪想,还未待她将这份期望焐热,现实就给她泼了一盆寒冬腊月的冷水,浇得她遍体生凉。
——庞大人后院的这些女人,根本就是用来待客的暗娼,他真正独宠的,只有那位云姨娘。
她们被放置在刺史府的后院,却不是刺史大人的女人,身份尴尬,地位难堪,只能在权贵们的肆意玩弄中求生,没有前途,更没有退路,这日子啊,简直是比在花楼中还要来得绝望。
随着芮珠一字一句地将话砸下,初沅的心中,也随之灌满了名为惊惧的情绪,沉重地拽着她的整颗心,直往冰寒深渊下坠。
她今夜的拜会,本就是想和芮珠拉近关系,来探一探刺史府中的水深。
但现在,这其间的内幕,就这样顺利而又残酷地,被芮珠的一番话揭开在眼前。
初沅浑身发冷,没忍住地,轻轻地颤抖起来。
原来……
原来,离开浮梦苑,并不等于逃离炼狱,有了新的希望。
这里,竟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初沅也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离开,又怎么回到房间的了。
那一整晚,她几乎都被梦魇压覆,半梦半醒,浑浑噩噩。
一会儿是陈康太逐渐逼近的猥琐笑容,一会儿又是梁威的狠厉折辱与谩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