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把信来回看了两遍,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我可以去京城找我哥哥了?”
叶福笑道:“是的,可喜可贺,你们兄妹终于可以团聚了。”
“叔叔,是我们都去,一家子团聚。哥哥说了,叔叔婶婶和堂姐都一同去。”叶初捧着信纸满心欢喜,然后才想起来问常顺,“你刚才叫他叶大人,哥哥是当官了吗,他当了什么官?”
“叶大人……当官了。”常顺斟酌着说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等姑娘到了京城,大人想必是要亲口告诉姑娘。”
叶初点点头,忍不住骄傲地笑道:“我就说嘛,我哥哥是何等人物,他肯定能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三年前他离家远行,说要去谋一个前程、挣一份家业让我过好日子的,这世上但凡他答应我的事情,就绝不会食言。”
“那是,他如今是天大的家业。”叶茴喃喃道。
叶菱用力瞪了叶茴一眼,叶茴脖子一缩,忙闭上了嘴。好在叶初只顾拿着信高兴,大约也没留意听她说的什么。
叶福便叫她们这几日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叶初一听又问:“哥哥说路上约莫要两个月呢,这么远的路,我们是要坐船去吗?”
常顺忙躬身答道:“回姑娘,小的带了船只,还有随行的丫鬟奴仆,如今就在漉州城外码头上等着呢。姑娘也无需多带什么,京城什么都给姑娘预备好了,船上也给姑娘准备了衣食日用的东西,一应都齐全,姑娘只带上随身的重要东西就好。”
叶茴拉了她一把说:“这些事情哪还要你操心,我们只管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叶初答应着,便拿着信,跟叶茴一起回房。她一时也无心收拾东西,坐在那儿心如潮涌,酸甜悲喜交织,一颗心早已飞往京城。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哥哥了。
叔叔婶婶和堂姐对她再好,却总感觉不是她自己的家。对叶初来说,这世间绝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哥哥。
叶家的小院喜气一团,为表庆祝,何氏午饭时便多做了几道菜,炖了一只鸡,还烧了一条鱼。今日的鱼是江中刚捞上来的鲤鱼,够新鲜,够肥美,鱼肚子上一层雪白的脂膏,吃到嘴里又滑又软,却又不腻。何氏的手艺当真不错,这鱼烧得咸甜适口,鲜而不腥。
叶初饭量小,却也就着米饭吃掉了不小的一块鱼肚子肉,又喝了半碗汤。
何氏吃着上顿琢磨下顿,嘱咐叶福道:“你明日记得再买一条鲈鱼,我们阿初爱吃鱼虾,等去了京城,京城不比这儿靠着江河,想随时吃到这么鲜活的鲈鱼怕不是太方便。这两天我就多给你们做几回。”
叶福满口答应着。
叶茴端着碗扑哧笑道:“娘啊,我们是要坐船的,一路沿江而上,要在船上那么多天呢,你还担心缺了鱼吃?我看咱们这两天还是先把家里的鸡杀掉吃光吧,横竖你也不能带到京城去。”
何氏自己不禁也失笑。第二天果然又杀了两只鸡,早晨鸡丝面,中午炖了一道野菌枸杞鸡汤,另一只做麻油鸡。
一家人忙碌准备行装,也有村民邻居上门来恭喜送行。晌午过后忽然听说,有一队官差往村里来了。
小山村一向少有外人,与世隔绝一般,忽然来了一队官差,不免就让村民惊觉了。
“怎么还有官差来了?”叶福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出去了。
何氏带着叶初她们三个等在家里,很快就从村民口中听到一桩大事情:皇帝召许远志进京。
许远志正是许郎中的大名。诏令下到州府,知州大人才知道他的治下还有个连正经地名儿都没有的半山村,半山村里竟还有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皇帝亲召的太医。
于是知州大人急忙派人来请,说是已经在府城为许太医设下宴席。结果差役们好不容易一路打听问路爬上山来,到了村口就被人挡了,接着便被新出炉的许太医给撵走了。
这可太巧了,许郎中也要进京?
叶初不禁觉得惊奇,这几个月来给她把脉、做丸药的许郎中,居然是个太医。她对这些官员啊、太医啊之类的事情都不了解,便问叶菱,太医比知州大人的官还大吗?
“那倒没有。”叶菱笑道,“我朝知州是从五品,太医一般来说,有品级的应该也就八品,按品级知州比许郎中官大。不过太医是什么人,太医可是皇帝身边的,知州这样的地方官,一辈子都不知能见到皇帝几回呢,他碰上许太医,可不得巴结着点儿吗。”
“也不知道哥哥是几品。” 叶初说。
叶菱扑哧笑道:“等你见了面自己问他。”
正说着,叶福和许远志一起回来了。许远志大约刚才还在药圃干活,穿个木屐,背个斗笠,半边袍子掖在腰间,完全不像个什么官儿,说是农夫还差不多。
他一进来,何氏便笑着上前道喜,叶家姐妹也纷纷过来道贺。
叶初也笑道:“恭喜许太医。怪不得您医术这么好,听说皇帝亲自下旨召您进太医院?”
“嗐,说来惭愧,老夫十几年前就是太医,蒙圣人不弃,居然还想得起我来,这次只不过是蒙召回京罢了。”
许远志便说起他十几年前因为是世宗皇帝惯用的御医,被继位的延始帝忌讳,便借口重病垂死逃出京城,隐遁江湖了——反正他是太医,想让自己生病装死有的是法子。
许远志说:“这可巧了,我如今也要进京,正好和你们结伴同行,彼此还多个照应。”
何氏忙笑道:“那可太好了。我还正担心呢,这千里迢迢的,阿初身子骨弱,万一她路上有个什么不适。有您在,我们这一路上可就放心了。”
何氏边说边看向叶初,见她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忙含笑问道:“阿初,在想什么呢?”
叶初只觉得真的好巧。
这两天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总有些不真实之感,仿佛还在梦中一般。她这会儿正在出神,被何氏忽然一问,不禁有些赧然,忙笑着说:“也没想什么,就是我还没坐过那么长时间的船呢。诗中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人一日千里,我们却这么慢的。”
要是快一点,是不是就能早一点见到哥哥了。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许远志便给她解释道:“千里江陵一日还,他那是顺江而下,轻舟快船,再遇上顺风扬帆,一天几百里路也是有的。我们这一路沿江而上,逆水行船,江行一日也就五六十里。中间还可能需要改陆路,马车倒是能快一些,但也更颠簸,可没有坐船舒服。”
叶福忙安慰她道:“这一路上春光正好,沿江两岸风景可太美了,你们年纪小,正好一路看看人情风物,长长见识。”
叶初见旁人都含笑看她,也知道自己太急切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叶茴告退了。
她一走,屋内四人便都面色一整,表情郑重起来。
“这一去,姑娘就该有大造化了吧。”良久,何氏轻声慨叹。
叶菱道:“那我们就各自准备,三日后启程。到了船上,仍旧由我们在姑娘跟前照顾,我和叶茴贴身守着姑娘,务必保证留一个人寸步不离。其余人先不管他,常顺的人也罢,随行暗卫也罢,只让他们在外围就好,眼下并不熟悉,绝不能放任何人私自接近姑娘。”
许远志和叶福明白地点了点头,许远志起身告辞,叶福也起身送他出去。
何氏却依旧坐在那里,再三犹豫,迟疑着说道:“这一去京城,可就大不同了。陛下也不知要如何安置姑娘,是要封她做义妹公主,还是想让她进后宫……姑娘这样的不谙世事,我们是不是……先给姑娘稍稍透露一些?”
叶菱道:“您也知道大不同了,这哪是我们该多嘴的。”
“可是……”何氏顿了顿,轻叹,纠结,“姑娘长这么大,早年间养在陛下身边,陛下那时自己也不过才十几岁,龙潜于野,藏踪匿迹,姑娘跟外人就少有接触。这三年又把姑娘藏在这里,让我们养得与世隔绝一般,她哪里知道世故人情,哪里见过人心险恶的!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宫里又是什么地方,姑娘也不过才十二岁……”
何氏说:“我也知道陛下待姑娘自然是不同的。这番进京的安排,处处妥帖仔细,当真是把姑娘疼到心坎儿里了。只是世事无常,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可是九五至尊,是这全天下的皇帝……姑娘叫了我三年婶婶,她也没别的亲人,乖巧得让人心疼,我这几天忍不住就满心的多思多想……”
“您逾矩了。”叶菱轻声提醒道。
第3章 油焖笋
许远志既然是奉诏进京的太医,用的是漉州府给他提供的官船。常顺带来的船外观大小跟官船差不多,但船上舱室却更宽敞,前厅、内室、卧房、厨房,都分的一应俱全,竟是作一处起居室设置的。甲板下则分隔成小间,供随行丫鬟仆役和船工居住。
一上船,叶茴二话不说把堂姐妹三人的东西拿进了上边的卧房。叶初觉得有些不妥,拉住叶茴说:“二姐姐,我们住这里不对吧,我们住这里,叔叔婶婶住哪儿了?”
叶茴笑道:“你没见娘一上船,就欢欢喜喜占了厨房吗。你不管让她住哪间,她还不是一天到晚呆在厨房,爹反正都随她,他们自己挑了厨房旁边的隔间,横竖他们也就晚上去睡个觉。”
叶初还是觉得不合适,她们住宽敞舒服的正房,长辈住隔间,这不好吧?
这时叶菱进来,也笑道:“别管了,是爹娘要我们住这里的,怕我们三个女孩儿家坐船不适应,我们三个人也好住得下。”
两艘大船一前一后,扬帆启程。
他们二月十六动的身,一路上果然春色正好,风景无限,叶初找到了一些坐船的乐趣。船行缓慢平稳,她没事就坐在窗边,看着两岸青山绿水磨磨蹭蹭地往后移动,或者看着对面来的点点白帆,以比他们超出几倍的速度飞快地往下游去了,直叫人煞是羡慕。
船上也没别的事可干,有点无聊,另一桩可说的事就是吃了。
刚上船那几天叶初食欲差,腻腻的吃不下饭,她不吃饭,一船的人都跟着急,午饭时便端上来一道油焖笋。
正是吃春笋的季节,春笋就只简单地放了油盐佐料一焖,嫩白笋子挂着油润红亮的酱色,脆生生、嫩生生,就足够鲜美了,叶初竟难得的吃了小半盘。
何氏这人有一点,你要是什么东西多吃了几口,下顿她保准还做,一连做到你吃够了为止。许远志说笋这东西健脾开胃、增进食欲,恰好叶初又愿意吃,于是何氏就变着法儿给她做,素烧笋、南肉笋,笋片配上虾仁、香菇之类的东西炒一炒,或者放在汤里炖一炖,就又是另一种美味。
当然也少不了吃鱼。除了江中平常能有的鱼,还有些鱼只有赶上了才能吃到,先赶上吃刀鱼,然后听说轮到吃河豚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叶福就跑去许远志船上吃了一回。
可是许远志自己吃上了,却告诉她体虚的人不能吃。都说河豚是天下第一鲜,叶初倒是敢尝尝,可谁敢给她吃啊,于是叶初也只能遗憾一下了。
船从江中转入河中,两岸风光物产也渐渐变了风格,这一路对叶初来说实在是平静顺利,平静得有些无聊。
大约就是有个什么不平静的东西,也早就有人悄悄地处理掉了,到不了她的眼睛里。
四月十九,常顺来禀报说,明日就能到濲州了,然后换马车再走两天陆路,即可抵达京城。
也就是说,再有三天就到了呀,叶初说:“能不能先派人告诉哥哥一声,我怕他担心。”
“请姑娘放心,已经报给大人知道了,到时候大人会叫人来码头接我们。”
常顺心说,这位当真是不知道啊,他们这一路的行程经历,京里头那位还不是随时掌握,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这福气放眼天下恐怕也没谁了。
当下常顺不禁越发恭敬:“还有个事要禀姑娘,船工们说看这天色,怕是夜间要起大风,您看稳妥起见,我们是不是到前边的渡口停靠一宿?”
叶初道:“那就停靠一宿。”
“是。”常顺又笑着问道,“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听说姑娘午饭用的不多,等会儿到了渡口,船上要派人下去采买补给,姑娘可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小的好叫人买来。”
叶初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就说:“需要买什么,你去问我婶婶吧。”
等常顺躬身告退,叶初凑过去跟叶茴小声地抱怨:“他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来问我!”
叶茴忍笑,也凑过来小声说道:“你现在是主子,千金贵女,他是下人,他当然不能擅自做主,就得听你的。”
叶初心说好吧,也只能先让他一天到晚的跑来“禀姑娘”,反正到了京城万事都有哥哥管了,不用她烦。
这一停泊避风,等到了濲州码头,就已经是下午申时了。哥哥果然派了车马仆役来接他们,下船换马车,却没走多远,马车径直进了濲州驿馆。
两个多月来,叶初的脚终于又实实在在地踏上了地面,被叶菱、叶茴和一堆丫鬟簇拥着送进一处精致干净的小院。她也有些乏了,丫鬟们没等吩咐,早已经备好了热水,她沐浴过后往床上一躺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吃了饭,继续赶路。
然而叶初一个时辰后就不行了,停车,趴着车沿吐啊吐!
没晕船,居然晕车了。
大抵晕车都是颠的,明明马车里挺宽敞舒服,还铺了厚实的毯子和软垫,可跟船上一比就颠簸太多了。一堆人手忙脚乱照顾她,拿了水来给她洗脸漱口,叶初浑身酸软地靠在叶茴身上,苦着小脸说她要下去走路。
恨不得就这么两只脚走到京城。
于是官道上便看到一队车马停了下来,护卫们面向外、背向内沿路边站成两排,弱柳扶风的少女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捂着心口,苦着个小脸,沿着路边慢慢吞吞地走。
下车歇了会儿,透透气,叶初似乎觉得好点儿了,许远志为着晕船准备的药也终于派上用场,叶初嘴里含一颗凉丝丝的药丸,爬上车继续赶路。
走了没多会儿,哇一声,连药丸都吐了。
一行人只好尽量放慢速度,走走停停,蜗行龟速,一天下来连原计划一小半的路程都没走完。原计划的驿馆是到不了了,好不容易赶在日落前到了最近的驿馆,叶初半点食欲都没有,蜡黄着一张小脸,备水,洗漱,爬上床昏昏沉沉地睡。
这一处驿馆名字倒是挺别致,叫榴花驿,比濲州驿要小得多,孤零零杵在官道边上。他们刚住进去,没多会儿,许远志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许远志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精壮的青年男子,见他出来忙拱手问道:“打搅了,请问这里住的可是漉州来的许太医?”
“你是何人?”
对方忙回答道:“在下绥州韩子赟,家父是宣平侯,奉召进京。前来打扰实属无奈,家父路上染病,已经在这里耽搁好几天了,请了个郎中也没见好,方才恰好听驿丞说住进来一位许太医,在下冒昧,就赶紧找来了。”
“求许太医无论如何,救救家父!”韩子赟说着深施一礼。
许远志不是不想救人,可他深知自己这一趟身负使命,不能自作主张,上房那边还有一位金贵的小主子呢,万一这事有诈,或者横生出什么枝节,他哪里担待得起。
他是太医,皇家御用,按规矩就算对方是个侯爷,要用太医那也得皇帝允了才行,所以许远志倒不怕对方什么身份压他。可这不是事有特殊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身为医者既然在场,要真是袖手不管,让个老侯爷就这么病着,却也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