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倚在树上,看夜幕四合,月亮升起,星星点灯,天上白茫茫的一片,人间却是浑浊的。
“公主,以后可有打算?”扶苏隔着月色探她的眼,无论何时何处,公主的容貌永远美艳夺目。
而今的他们不再住在芭蕉洞中,他与翠云山附近的友人已经失去联系,但是不必解释,亦不必诀别,他们知道铁扇公主在哪里,鹿妖扶苏就会在哪里。
老实说,比起过去一千年里,现在他与她并无不同,也曾陪公主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一起用膳,一起欣赏月色。只不过,那时候,他都一直只是麋鹿模样,即使变成人形,也从不出现在她面前。
很多年前,公主去人间游历,他会变成各式各样的美男子,环肥燕瘦,在途中与她搭讪。
一直这样下去也好,千千万万年。
“你想要个名分吗?”她也从不掩饰,看着他长眉过眼,斜飞入鬓,俊俏地令人赏心悦目。
扶苏无言,依稀记起他几百年前与狼妖宁衡一起去凡间的时候,经过一个民风开放的西陲小国。有不少姑娘见他衣饰华丽,以为他是大唐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他自城门前走过,她们纷纷向他抛来绣球,锦书鸿雁,向他讨要名分,哪怕是他府上的一个妾。
那时候扶苏还想,要是真得带一个女子回芭蕉洞,不知公主会如何安置她。也许,像对待其他思凡的妖一般,给他们放一百年的长假,叫他们陪心仪的女子白头一世。不过,很多妖在一二十年的时候便回来了,因他们喜爱的女子已经人老珠黄。
也有妖再也没有回来,随着他的妻子化成了白骨。
那么多女子向他讨要名分而不得,到了公主这里,便是他向她来讨要名分了,有如九头虫待万圣那般,山水相逢,世事稀奇。
“殿下,扶苏只是想问,一百年后,殿下灵力复苏,届时,我们还住在这蓬莱山上吗?”
凡人可以提前规划好一生的图景,几岁入学堂,几岁科举,几岁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但是妖有太过漫长的一生,且大部分妖,一生下来,要么苦练本领占山为王,与强大的妖魔结伍,对抗天神,欺凌百姓为生;要么一生卑贱,为奴为婢,为盗为娼,依附别人而生存,命比纸薄,朝生暮死。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一家被迫替妖王卖命,那妖王作恶多端,尽管爹爹娘亲未曾伤害半条性命,神仙下凡诛灭群妖时,也没有饶过他的双亲。
爹爹临终前对他说,宁做恶妖吃人,不做善妖濡生。每吃一个年轻力壮的凡人,灵力便会大增,就像那些形貌妖冶的女妖精吸干男人精血一般,生吞活人的百年寿命,也十分助长妖力。
但他没有变成一方妖王的机会,涉世未深时就遇到了那位高贵美丽的公主,被她倾城的美色蛊惑,心甘情愿来到芭蕉洞中。她喂他吃仙草灵芝,喝琼浆玉露,活活把一个肉食的妖喂成吃素的斋僧。她还会恶狠狠地惩罚伤人的妖,他跟她久了,便渐渐杜绝了吃人的心思。
他本该一百多岁时便夭折,因她大闹阴曹地府,捡回了一条性命,从此活了千年,儿时结识的妖友皆老死病死,唯他仍觉得生命旺盛,健步如飞,何为老之将至。
于是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一千年,陪了她整整一千年,从来没想过以后的事情。
现在,他突然想知道以后,他会随她行至何处,因为心中似乎有了盼念。
“扶苏,你有没有想过,修道成仙呢?”她凝视他许久,才开口问道。
扶苏摇了摇头,他与灵吉菩萨有数面之缘,他常常点化他,诱他离开芭蕉洞,留在须弥山上与他修行。
“妖成仙,需修行万年,跟着菩萨,也须得五千年。”他不在她身边的五千年里,她将如何?
“可是,唯有神仙不老不死,你终究……”她不忍说下去,她的扶苏,会永远沉睡于山谷,从此世上再无这只麋鹿。
“凡人只有不到百年的寿命,但他们仍然会刻骨地相爱,无怨无悔,不是吗?”
“但我不会跟你一起老……”她伸手触摸他的脸,眸中满是怅惘。
她本是半仙之体,修行千年,又有芭蕉扇在骨血中维系元气,此生已注定会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即使成不了仙,也下不去地府。
“公主,你说那些新婚夫妇,会在洞房花烛夜,悲伤五十年后爱人终会老死的事实吗?”他回握住她的手,年轻的指节坚定有力,置于唇上吻了吻。那双桃花眼里风情缱绻,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殿下,莫负眼下良辰美景。”
铁扇不再回驳,她倚在他的身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静静听着那颗心脏茁壮地跳动。
也许他并不想成仙,也许长生不老并不是他的人生理想,这个孩子,生来就与别人不同,她又何必将自己年少时不能圆满的美梦强加在他的身上。
漫长的生命带来的并非是永恒的幸福,而是浓郁的无法消散的虚空与虚无。也许他早就厌了倦了,只是为她而片刻停留。也许长生不老,不生不灭,并不意味着千秋万世的相伴,也许早就在短暂的几百年里便两看生厌。
他说的对,她想那么多作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