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清溪旁伫立着一座老宅,蓬门上暖白灯光如一滴水在浓厚的墨色里洇开。
“先生请郎君进去。”
家仆将燕钗递还给了秦珩。
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进锦囊中,复又抬起头,笑对家仆作了一揖。
“劳烦阁下了。”
内间陈设素静雅致,随处可见大师手笔的字画摆件。
江灵望搭着一件群青氅衣,正蜷在软榻上看书。
“江先生。”
秦珩向江灵望行了一揖。
江灵望并未抬头,仍借着一旁灯盏晕出的些微暖光专注于手头的古籍。
“是太后娘娘要你来的,还是陛下要你来的?”
山中夜里风大,偏偏纸窗漏了风。灯烛被吹得飘忽,照在书页上的光明明灭灭。江灵望皱起眉虚着眼,看得有些费力。
秦珩站在灯盏旁,以薄纱宽袖为烛火挡风。
“是陛下的主意,太后娘娘应了陛下的请,将燕钗交给了在下。”
若说是太后要他来,因为二人曾是夫妻的关系,江灵望需要避嫌,就不能赴这个约。
若说是陛下要他来,这燕钗又是太后珍藏的,显然是他没有说实话。来人诚意不足,江灵望也不能赴这个约。
秦珩语罢,江灵望朗声大笑,盘起腿、抬起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清隽郎君。
“是个聪明人,不愧是激流勇退、入主甘露殿的人。”
江灵望虽是赞许之辞,却令秦珩如同被揭了衣衫,裸裎于冰天雪地一般。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最险的一步好棋。
当年他父亲右相秦渭在先帝的授意之下,与太子景暇斗得你死我活,虽得一时荣光,却是短命之举。
为了让景暇登基之后,秦家一门仍得保全,秦珩在景暇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和她订了亲,并辞官以表诚意。
世人都道他情痴,殊不知,这是远见。
“江先生慧眼,定知晓陛下遣在下拜访先生的意图。”
江灵望笑了,沟壑皱褶包围的眼里闪着洞明的寒芒。
“陛下怎么有把握,老夫一定会应此请呢?”
秦珩抬眼,与江灵望对视。
“陛下说,若江先生真的隐居退世,就不会定居在辋川了。”
辋川离长安城不过几十里,达官显贵、致仕要臣,多在此购置房产,常年居住。
定居此处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比站在朝堂之中看到的,还要更多更清。
江灵望点了点头。
“陛下向来慧敏,思虑得比旁人多,也比旁人深。”
“更何况”,秦珩浅笑,“在下任户部侍郎时,提出清田改税之策的密信,是先生所寄。”
“好、好啊!”
江灵望眼底的沟壑更深了些,赞许地望着他。
裕王此人锱铢必较,他是宝熹帝器重的太子太傅,又是裕王强夺之妻的丈夫。当裕王篡位称帝,江灵望的上上之策,就是避世而居。
但他从来是个心系社稷、向往朝堂的人。
“当年你高中之时,不过十六岁。我本打算将你列为状元,奈何你年岁太小,锋芒不该太过。”
“我将你安排进东宫供职。本想着你与君尧同为经世之才,当是知音,却没想到,那年岁尾,便发生了鱼脍弑君一事。”
君尧,景穆昀的字。
“我此生教过无数学生,你与君尧,堪称双璧。”
“不过,君尧有一点比不上你,他没有那股以退为进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