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水打在落地窗上,连成一片雨幕,窗外世界镶嵌在灰蒙蒙的背景色里,神秘,看不分明。
曲懿最讨厌下雨天,像有层雾罩在心里,闷闷的,透不过气。
“我有个认识的人,三天两头在那发神经。”
她忽然停下,意识到三天两头这说法不太恰当,毕竟他们有时候一个月也见不到几次面。
“一会挺友善的,邀请你去他家吃饭,一会又让你离他越远越好,他的事情少管……”曲懿烦躁时直接放弃了表情管理,眉心拧得很紧,“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他这心思,快赶上海底的纳米针了。”
火气越说越冲,周挽不着痕迹地瞥她眼,“赵时韫跟我下死命令了,让我盯着你,说什么现在是你最关键的时刻,不能让你再把精力放在男人身上。”
曲懿先入为主地想到温北砚,稍顿,“我对他没那意思。”
她看着对方眼睛,缓慢补充,“你也知道我这人有时候好奇心特别重,不得到答案不肯罢休。”
这段说辞在周挽看来是欲盖弥彰般的狡辩,“不管你现在对他有没有意思,但总归是产生了好奇心,这就意味着你的未来快要脱离你的掌控。”
她目光放得很空,“很多事情,我们可以提前预料,发生后也可以采取措施及时补救,但心动是没法控制的,也是最不稳定安分的因素。”
曲懿低头看着自己的肉粉色指甲,没说话。
见她又开始摆烂装死,周挽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说的这人有没有发神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你确实不太正常,比当初跟在苏祈屁股后当舔狗还不正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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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艺录制当天,曲懿跟剧组请了假,路上大壮问:“懿姐,我听说这综艺到时候会请几个法律顾问来,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185?”
曲懿眼皮子都懒得掀,“不是你说185是lk律所的金字招牌,分分钟就能接到几百万大case,哪有这种闲情雅致来这当顾问?”
节目组请来的法律顾问中确实有隶属lk律所的,但不是温北砚。
大壮一脸心虚:“我那就是夸张描述,你怎么能当真?”
曲懿没再搭腔,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气,身上的懒散劲在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后松懈大半。
她只在温北砚家门口见过叶淮两次,并不知道他名字,等他坐到顾问团的专属座位上,才反应过来这人的真实身份。
人群中叶淮一眼看到她,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对着那张脸,曲懿脑袋里浮现出的另一双眼睛,深邃又无情。
她也朝他点了点头。
第一期节目录制了整整五个小时,曲懿坐到快直不起腰,结束后拖着脚步往电梯走去,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看,正是叶淮。
“曲小姐,不知道你还对我有没有印象,我是阿砚——也就是你邻居的朋友。”
曲懿犹豫了下,点头。
叶淮收敛了私底下吊儿郎当的痞气,认认真真地说:“刚才看你不在状态,是不是我科普的知识很无聊?”
曲懿听出他话里的玩笑成分,也半真半假地回:“你算是这几个人里最不无聊的了。”
“确实,比起阿砚那种枯燥的教科书般的存在,我幽默了不止一星半点。”
又是这个名字,曲懿不由晃了下神,迫切想提前结束这个话题,对方没让她如意,“对了,阿砚跟我都在lk,离这很近,你要不去看看,实地感受一下我们的工作环境?”
曲懿有千百种理由可以拒绝他的提议,最后却统统化为沉默,又从沉默中升起一种期待感,她点头。
叶淮暗地吐出一口气,笑说:“坐我车去吧,就停在地下车库。”
叶淮和曲懿两个人都不是慢热型,虽然共同话题不多,但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气氛冷却下来。
曲懿扣上安全带,等车开离车库后问:“叶律师,听说你入行五年,没输过几场官司。”
五分恭维,五分真诚。
叶淮没有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我不太在意输赢,尽到自己本分就好。不过说到胜率,阿砚才叫厉害。”
故意又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想看看她下意识的反应。
没让他失望,他从她脸上读出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察觉到对方的注视,曲懿偏头躲开,目光被车窗外的绿植切割成块状,半晌她装作不感兴趣地随口一问:“他的业务能力比你强?”
叶淮被她直白的表达噎了噎,偏偏对方说的是实话,没法反驳,“你说的这人可是我们律所的活招牌、不败将军,这么多年也就只输过一次。”
曲懿不以为然,都输过,还叫什么不败将军?
仿佛看穿她的内心,叶淮解释说:“那次从法官判决来看是阿砚输了,可你要从现实出发,他完成了原告的委托,所以他并没有输。”
叶淮说的这个案子,曲懿在社会头条新闻上看到过,但她并不知道原告律师是温北砚。
当时看得粗略,具体案件细节她不清楚,只记得原告有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儿,被同班同学猥亵,性侵未遂后失手杀人,抢救得及时,拣回一条命。
已经到了目的地,但两个人都不急着下车,叶淮继续说:“被告律师主张过失杀人,将刑罚压到最低,最后只判了五年,不过这是双方都期待看到的结果。这人在狱里表现好,减了一年,出狱当天,就遭到报复,被那姑娘的父亲捅死了。”
曲懿喉间胀痛不已,哑声问:“温北砚是不是早就料到会出现这一幕?”
“就他那脑子怎么可能算不到?”
叶淮声音轻下来,被无力感占据:“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法律和道德之间一直存在裂缝,你想要的,法律未必能帮你实现。”
曲懿默了默,挑起新的话题:“你们当律师的,是不是经常得罪人?”
刑辩律师这职业,听上去威风凛凛的,实际上干的活又苦又累,周旋于各色各样的人中间,一个关系处理不妥当,还容易得罪人、遭到恶意报复。
叶淮:“得罪人是肯定的,但现实不是电视剧或者小说,动不动被人报复或者找到什么关键性证据,就被对手灭口……而且我们也只是替人办事的,冤有头债有主,泄愤也得有个度,一句话总结,我们这行没你想象的这么危险。”
轻描淡写的口吻为他这番话增加了不少可信度,曲懿嗯了声,车窗开了些,风溢进来,碎发刮擦着耳朵,酥痒难忍。
她从包里掏出一字夹别在耳后,忽然察觉到不远处一道带点审视意味的目光,迟疑后抬起头。
目光来自一个女人,身材高挑纤瘦,白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短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及膝黑色包臀裙,黑色细高跟,皮肤偏白,画着精致的妆,抹枣蜜色的口红,成熟干练的打扮。
曲懿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一番,也没找到记忆库里能与之相匹配的脸,但她看自己的眼神沉而透,掺着几分敌意。
实在没印象,只能放弃探究到底的念头,偏偏这时另一道身影闯进视线,西装西裤,裁剪熨帖合体,刘海一丝不苟地盖了上去,露出清邈的眉眼,收敛锋芒后的目光透着冷静自持,
节奏分明的脚步声持续了十余秒,突然停下,曲懿看见他朝女人友好地点了点头,没忍住发出一声嗤笑。
狭小的空间,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被放大,这声轻笑自然而然地掉进仅一个身位之隔的叶淮耳朵里,气氛莫名僵硬下来。
叶淮顺着视线看去,树荫底下站着一男一女,从外形气质看,挺般配的,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气氛也和谐。
反观身边这人,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安全带被指甲攥出一道明显凹痕。
他嘴角勾起了然于胸的笑意,想趁机火上浇油,坐在副驾位置的人没给他充裕的时间,兀自点评一句:“你这朋友挺有意思的,进修过国粹吧,这么能变脸。”
叶淮擅长察言观色的本领迎来短暂的失效,大概五秒才反应过来,而她夹枪带棍的语气,也为自己刚才的猜测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这好理解,”说着,他声音忽然轻下来,像是故意不想让她听见似的,“你对他来说是最特别的,所以他在你面前藏不住真实情绪。”
曲懿确实没听见,“你刚才说什么?”
叶淮没打算重复一遍,笑着跳过话题:“你是不是也觉得他有些时候的行为特疯特不能理解,那狗脾气和从那张狗嘴里蹦出的话,经常能把你气死。”
曲懿沉默着扯了扯唇,挤出一个“我一点都不生气”的大度笑容。
“不瞒你说,我也这么觉得……有句台词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他是故意这么说的,那说明他骨子里坏,如果不是故意的,那说明他情商极低。”
曲懿单臂支在窗沿上,似笑非笑的,“你是在劝我不要跟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计较?”
叶淮回给她相似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他就是单纯的情商低。”
“……”
沉默了会。
“前段时间,我在他家门口遇到了一个人,说话挺难听的。”曲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忽然提起这茬。
叶淮手指轻轻扣着方向盘,猜测道:“是不是一个长得又黑又丑又瘦的老男人?”
经他这么含糊又直白的形容,曲懿脑袋里很快有了具体的画面,“我那天见到的应该和你描述的是同一个人。”
叶淮笑了声,意味深长的,夹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个个的都把阿砚当成吸血包,真就没完没了了。”
曲懿敛了敛眼睫,低头若有所思地揣测他话里的意思,包括他嘲讽的语气。
叶淮分出半个眼神看向她,用没什么起伏的情绪补充道:“那人是阿砚小叔。”
一时半会没话说,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了会,曲懿摩挲着耳边的发卡,没忍住说了句:“看着不像。”
岂止不像,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像才有问题。”
叶淮哼笑一声,嗓音被车马喧嚣声弱化,“阿砚没跟你说过?”
说过什么?
曲懿扭头无声看他,他的半张脸匿在阴影里,神色是从未见过的狠戾。
“阿砚他是被温家人收养的。”叶淮说。
第22章
◎他全身上下嘴最硬◎
从温北砚记事起, 他就被当成货物一样,转手于各色各样的人中,也度过短暂的温馨时光,直到七岁那年, 养父母出了意外, 他被亲戚卖给人口贩子。
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大多数孩子都是拐来的, 其中很多被折了四肢毁了容,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又被逼着沿街乞讨。
温北砚属于那一批孩子中“姿色上乘”的,有别的用处, 人贩子舍不得让他缺胳膊断腿, 偶尔几次惩戒性的鞭打全都抽在看不见的地方。
骨子里的野性难驯,促使他多次想逃离这个地方, 但最后都免不了被抓回来毒打一顿, 以儆效尤。
大概是看他太可怜, 命运在他那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撒开一道光亮, 趁人贩子寻找新买家的空档,他成功逃脱。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管拼命往前跑,跑到脚底被砾石磨得全是血,实在是累, 拐进一条巷子,蹲在垃圾桶边,将头深深埋进双膝。
“孩子,你受伤了。”
温北砚没听过如此温柔的声线, 好奇赶走了心中的恐惧, 他抬头, 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肤色略深,简简单单的衬衫黑裤,干净到毫无点缀。
“你叫什么名字?”
温昭平有腰伤,没法长时间保持弯腰的姿势,为了拉近和温北砚的距离,他只能忍着痛。
温北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让他瘦到有点脱相,显得颧骨特别明显,眼睛很大,嘴唇没什么血色,干裂起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