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来他没有哪一刻不盼着温娴能够好起来, 但真正到了此时,他偏偏却步了,非但没有勇气进去见她, 甚至打起退堂鼓, 想找个地方自己先静静。
他还有何脸面见她, 是他把她害成这样的啊。
身边下人来来去去, 屋内屋外全是嘈杂的说话声,第五辞却只觉得耳朵上像是被罩上了两只碗,什么都听不见。
他全凭着一股信念没有倒下,手掐着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
此时忽而又有丫鬟从里而出, 眼前那道帷幔被轻轻撂开,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与靠在床头的温娴隔空相遇。
四目相对, 第五辞心头绷紧的那根弦彻底崩裂, 扎进血肉, 刺痛骨血, 到了最后,已是满身疮痍。
他呆呆外里走, 一路耗尽气力, 等到温娴跟前, 再也受不住地泣然出声:“阿娴, 对不起……”
长久的昏迷让温娴反应比之常人还要慢些,此时听到第五辞的话, 有瞬间的迷茫,而后才回过神来,莞尔笑道:“怎么又哭了啊。”
她倾身过去想要替他拭泪,奈何有心无力,只得作罢,重新靠在床边,缓缓调整呼吸。
第五辞一摸眼角,这才触到满手的泪水,他忽地又笑了,边哭边笑,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
“我这是高兴,一时情难自已,喜极而泣,泣不成声,声不成调……”
第五辞整个人都陷入巨大的激越中,超乎从前任何一个时刻,比之久旱逢甘霖,胜过他乡遇故知,此等合该全府同庆的时候,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猛地一个熊抱把温娴扣在胸前。
“阿娴,是我的错,我任性妄为,糊涂混账,蛮横又霸道,我实在该死……”第五辞一点一点列举自己的缺点,从激昂陈述到垂头落败,最后已是肝肠寸断。
他浅浅一个吻落在温娴发顶,然后贴着她的脸,咬牙说:“以后由我永远护着你。”
侯夫人恰巧进屋听到这句话,只觉得震撼又惊讶,悄悄看了一眼紧密相拥的两人,欣慰一笑,默默掩门退了出去。
“好。”温娴很想试着回应他,可第五辞攥得实在太紧,她又将将转醒,脑子都是混沌的,经此一遭,喘不过气,募地低咳起来,瞬间打断了温情的氛围。
第五辞骤然神魂归位,松开双臂,低头拍着温娴的后背,一边自责,一边慌里慌张要去喊人。
“我去叫太医!”
温娴重重点了头,第五辞这才放心地跑出屋子。
太医很快便来了,还是那个腿脚都走不利索的白胡子老先生,因着一直都待在府上,露面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
温娴躺得浑身都乏了,沾床头就晕,歪倒在第五辞怀里,由他一点点拍着后背顺气。
第五辞也通身的温柔劲儿,动作轻轻缓缓,像是在哄一个半大的孩子。
太医闭眸潜心诊脉,左手搭了似乎还觉得不可信,换了右手又停顿数久,而后才捋了捋胡须,面露笑意。
“老夫行医数十载,见惯生死与别离,却还是头一回碰到如此罕见的病愈之症,昏睡转醒本不是奇事,可妙就妙在少夫人脉象往而有力,均匀和缓,节律整齐,不似从前,更胜从前,当真是一桩奇闻了。”
温娴听罢也露出一个浅笑,又抬起头蹭了蹭第五辞的下颚,眨眼道:“太医都说我大好了。”
第五辞心还是焦急得很,嗔她一句:“别胡说。”然后又对太医道:“麻烦先生再给仔细瞧瞧。”
太医捻须笑道:“不急不急。”接着拿出针包,抽了一根银针,扎进温娴的穴道,见她有所感应,又试着再扎了几个穴位,温娴反应一如之前,这才放心收回手。
“少夫人可还有什么不适?”
温娴乖顺回道:“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没有力气,动一下便满头大汗,夜里还多盗梦。”
第五辞莫名又跟着紧张起来,死死盯着太医,等他接下来的回话。
“如此倒也正常,体虚则会无力,脑热又极易导致多汗,至于夜梦,许是忧思过虑所致。”太医快速拟写着方子,同时徐徐叮嘱说:“白日多多走动,夜里时常开窗透风,少忧少思,多吃清淡滋补的膳食,细细调养两月,想来应是没有大碍了。”
第五辞频频点头道“好”,又再抛了好几个问题,摸透了温娴的状况,才缓下心里那口气。
他把温娴暂时交由云烟先照料,亲自护送太医回房,拿了方子吩咐丫鬟去抓药,守着一点点熬好,再装碗捧回房中。
温娴乖乖靠坐在枕头上,身上盖着厚被子,被罩得严密紧实,堪堪只露了只小脑袋,由云烟小口小口喂着喝粥。
粥是现熬的,煮的软软糯糯,入口即化,又加了些冰糖,增加甜味,可温娴吃后还是觉得没胃口,嚼了几下就别过头不愿再张嘴。
云烟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各种哄话全说了个遍,仍是劝不动她。
恰巧此时第五辞进来,接过这份差事,轻声道:“我来吧。”
云烟起身让位,在旁边伺候了一阵,见实在没自己什么事,才躬身退了出去。
第五辞左手一碗药,右手一碗粥,齐齐推到温娴面前,挑眉问:“喝哪个?”
“喝药。”
温娴说得小声且坚定,倏地弯唇一笑,看得第五辞心都要化了。
他把粥搁放在一旁,转而又来喂她喝药,从前几乎没有尝试过的事,现在做起来却无比顺手。
温娴每咽下一口,他就顺手掏出小块蜜饯塞到她嘴里,还逗她问:“甜不甜?”颇有一股邀功求赏的意味。
饶是这举动再幼稚,温娴也很知趣地配合他,点头说:“甜的。”
可这药分明已经苦到人舌根都要麻了,第五辞早在出锅时便尝了一口,怎会不知道温娴在骗他,捏捏她的耳尖,笑着没再回话。
“可这是你端过来的,我就觉得甜。”又过了好一会儿,温娴的俏嗓冷不丁响起。
第五辞仓皇抬起头,眼里满是惊喜与错愕,似乎受宠若惊得很,一时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胸口像是放了一只大兔子,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温娴久久凝视着他的眉眼,像是要把这段缺失的时间弥补回来,从眉毛到眼睛,从鼻梁到薄唇,光看还不够,她又抬手一遍遍抚过,等到了他唇边,手指倏地被攥住,接着哐当一声刺耳响,琉璃碗摔碎在地,她被按在一具炽热胸膛上。
“夫君,你变了好多啊,都开始蓄发蓄须了。”温娴哽咽出声:“我也睡了好久,竟有些不记得从前之事了。”
第五辞眼泪顺着鬓角往下流,落在温娴的发顶,他浅浅吻了吻,沙哑着嗓音问:“是不是丑得很,配不上你了。”
温娴拱在他的怀里,探头道:“不丑,反而成熟了许多,是顶顶好看的,可以排上京城四美之首。”
她惯会这般逗人开心,第五辞一听便乐笑了,忍不住戳戳她的手心,说:“也就你才不嫌弃我。”
温娴小手包着他的大掌,放在自己心口处,缓缓道:“你对我这般好,我怎会嫌弃你。”
“什么?”第五辞是被眼泪糊了眼,可脑子却很清楚,无比诧异温娴这套说辞,忍不住又问:“你说什么?”
温娴缓缓喘出一口气,“我好像历经一场大梦,梦里有人在我缠绵病榻之时,往来奔走寻求大夫,有人因我昏迷不醒而彻夜不休事事亲为,还有人不停絮叨着要带我去寻访世间万物,我尤记得他曾说过的每一个字,醒来时更不敢忘……”
第五辞敛眸听着,未曾出言打断,但是搭在温娴肩侧的手已经悄悄握成了拳。
温娴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却又像是淬了蜜,甜到人心里头,她缓缓道:“我记得那个人是你。”
说到最后,两人俱是红了眼。
第五辞以手为梳,顺着温娴的长发,见她乖巧,不免起了几分开玩笑的心思:“原来你都感知得到,幸好我没有说什么混账话,要不然你可得记我一辈子。”
温娴点点头,不光是第五辞,就连侯夫人,云烟,还有温府的娘家人,他们说的话她都听得到,只是空有意识,身子却无法动弹,一直撑了这么久,直到似是有所感应,才倏尔转醒。
但睁眼之时,听闻他并不在府中,温娴有些意外,下意识便问:“夫君今日都去哪儿了?”
第五辞咬牙:“那些欺负你的混蛋,我都帮你教训了个遍。”
听后,温娴果然惊从中来:“教训?你是不是又出去打架了……”
“好了,不管别人。”第五辞猝然打断:“一些腌臢事而已,免得污了你的耳。”
温娴心中微愣,暗道直觉果然不假,还想再细细盘问一番,可着急上了头,一激动,牵扯出肺中浊气,低低咳嗽起来。
第五辞慌张要去端药,可一转头,才发现汤药早已撒了满地,他只好重新把温娴放回床上,打算让人再去煎一碗。
但刚起身,就被一双手拽住了衣袖,温娴眨巴着大眼睛,跟他撒娇:“我又困了,夫君你能陪我睡会吗?”顺势她又左右晃荡了几下,竖起食指道:“就一小会儿,成吗?”
第五辞重新坐下,没有上·床,只是一点一点拍着被角,哄道:“那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温娴还是摇头,第五辞被她磨得自然也没了脾气,只好解衣脱靴爬上去,小心将她拥入怀中。
自温娴重病以来,两人已有将近数日未曾同床,第五辞怕碰到她后脑的伤,连抱都不敢使太大的劲。
过了好久,等温娴呼吸逐渐平稳,第五辞才来俯身正视她。
经此一遭,他觉得温娴哪儿都好,脾气好,长得俏,会读书,又极聪明,就连身上都带着一股子甜香,他嗅着这股香,心中悸动,忍不住凑近了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
一个极富温柔,不带任何情·色和欲望的浅尝辄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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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是真的醒了,以后就是没羞没燥的快乐日子了
毕竟再不醒,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沧桑点烟)
不要觉得意外,小说的世界里总有那么一些些巧合,比如男女主轻轻一撞,然后就跌倒在地,啵了个嘴,比如被追杀后逃亡,总会遇到一间小木屋,荒郊野外,干柴烈火,xoxo,再比如男主本来要死不活,经过女主一通冲喜,结果创造了医学奇迹……
唉:-(都是套路,我是土狗我还挺爱看(比耶)
第四十七章
丞相府翻遍了整个京城都没能找到行凶之人, 只碍于面子不好声张,生生压下了此事没有报官,可段循礼直觉就是第五辞干的, 不由分说便把贼人的帽子扣在他头上,时不时就要上门来闹事。
借着各种名头,反正只字不提胯·下那事, 而第五辞也不怕事闹大, 反正人证物证皆没有, 怎么都是他在理, 只等段循礼找上门,他就咬死了不知情。
而段循礼也是个憨货,遭人一激,不知怎得就说漏了嘴,被街坊四邻听了去, 等再想补救之时, 谣言早如雪花般撒满了整个京城。
段家人沦为彻底的笑话,被迫夹着尾巴做人, 段循礼被拉回了府, 勒令不准惹事, 而段丞相也闭门谢客, 称病告假,暂时不予理会朝政。
第五辞没空理会这些臭鱼臭虾, 一颗心皆扑在了温娴身上。
经过几日的药浴调养, 她的气色已经大好, 现如今都可以短暂的下床活动腿脚, 就是吃的还是少,只说没胃口, 分明才刚养出来二两肉,经不起几天便就又掉了下去。
第五辞只好聘请味仙居的厨子上门,换着花样给温娴做膳食,且曾放下豪言,凡能使温娴开口者,一应赏银千两。
京城的厨子个个摩拳擦掌,唯有温娴被蒙在鼓里,还奇怪最近厨房的下人为何会这般殷勤。
这日天气实在好,微风和煦,阳光不燥,第五辞便有意带温娴去院子里走走,但念及她已有近两月没有出过门,担心她适应不了强光,所以特地备下一条白绫给温娴,用以遮眼。
第五辞倒退着往外走,右手拉起温娴,左手覆在她的眼上,并细细叮嘱说:
“慢点走,小心别睁眼,等到了时候我再叫你。”
温娴闭眼随着第五辞的步子慢慢挪,虽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莫名就是觉得安心。
在这个近乎普通的日子里,她又再次闻到了花香,还有微风和蝉鸣,一切关于夏日的美好,终于有机会再重新感受一遍。
温娴嘴角噙着淡笑,仰面把脸颊暴露在阳光之下,只待晒得暖暖的,才悄悄睁眼眯起一条小缝。
眼前薄纱覆面,再隔着几根纤长指骨,分明只见几束余光透进来,可她还是觉得甚为刺眼,忍不住拾袖遮挡。
然后便听几声闷闷的浅笑,第五辞玩闹的嗓音响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眼急也看不了俏郎君。”
温娴同时掐着他的手心,嗔道:“又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