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花城市,林家府。
青草萌发,细柳抽枝,阳光暖融融的照下来,正是初春好时节。
林宇默默搬了一把扶手靠背椅,放到庭院正中央。然后自己大大咧咧的躺上去,满面慵懒闲适,舒服至极的眯起了眼睛。
好太阳啊,舒坦……
不远外,母亲秦湘云凭栏而望,不由得蹙紧了眉头,碎碎的念叨:“唉,真不成个样子,真不成个样子……”
“嘿嘿,怎么啦?”林振亭笑呵呵的凑过来,抬手对着太阳的方位摆了摆,“咱儿子大老远的从嘉安回来陪咱们,一家三口团聚,其乐融融,你还愁眉苦脸做什么?”
他悠然自得的舒展身体,边抻着懒腰边道:“老婆、儿子都在,这么多年的心愿啊,我现在真是心满意足、无牵无挂……哎呦!”
老腰传来“嘎巴”一声脆响,林振亭扶着腰部迅速的蹲了下去,表情痛苦。
这么大把年纪了,满身的老骨头,真不能随便抻啊,闪着老腰了……
“湘云,湘……扶我一把……腰……腰……”
林振亭满脑门子汗,冲着老婆颤巍巍伸出了一只手,然而秦湘云却压根儿就没搭理他的意思,神情惆怅的捂着胸口轻声哀叹: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哟……”
林振亭:“……”
他不得不自己闷闷的爬起来,在栏杆下的长椅上坐了,歪着脑袋问:“你今天到底唱的哪一出啊?两眼直勾勾盯着咱儿子,左一个不成样子,右一个家门不幸,到底啥意思?你出去问一问,谁能养出咱们家这种孩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啊?”
“你还有脸说?”秦湘云抬起手指,狠狠戳了丈夫脑门儿一下,“你自己瞅瞅,你养出来的这叫什么儿子!”
林振亭瞪着眼:“我警告你,咱说话归说话,别动手。我脾气向来不好,最讨厌别人戳我的头,这你应该清楚,可别逼我……”
“哎,你还长本事了?我就戳你!”
“拿我话当耳旁风是不是?严正警告,你别敬酒不吃吃……”
“戳你了戳你了!”
“男人让着你,并不代表怕了你,谁还没尊严……秦湘云,你别太过分!”
“戳你了,就戳你了!怎么着吧!”
“老婆,我错了,你放我一马……”林振亭捂着脑门儿,欲哭无泪,“疼,头都肿了……”
秦湘云闷闷的收了手,敛起双眉,轻轻倚靠着栏杆,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哟……”
林振亭忍无可忍:“你到底怎么啦?发什么神经?咱儿子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巨擘、华夏天骄,放着扶济苍生的正经事不做,回来陪伴咱们两个老东西,你还想怎么样?你要是不服不忿,你就出去走一走、转一转,看看那些平民老百姓,谁谁不是念着咱们儿子的好?”
“你瞅瞅你这一套一套的,咱儿子什么秉性、什么成色,我当娘的心里不清楚,还需要你来教育我?”秦湘云没好气的瞪着眼,惦着脚嗔斥,“家里大事小情,全都让我殚精竭虑,你成天当起了甩手掌柜,倒是逍遥自在。还问我为什么叹气?你也真有脸问?谁跟你似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动不动就发神经,婆婆妈妈惹得人心烦!”
林振亭直咧嘴,眼皮突突暴跳。他表面不敢说,心里却直犯嘀咕:说别人之前,能不能自己先照照镜子,到底是谁在絮絮叨叨、到底是谁在发神经,真就没点儿。数?
秦湘云见林振亭没声音了,也知道论吵架,丈夫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遂颇有时无英雄之感,怏怏不快的就此作罢。
她转过身,又瞅了瞅仰躺在院子里懒洋洋晒太阳的林宇,幽幽叹息:“老林呐,你是不是一直都没留心,咱儿子这次回来,都做了些什么?”
“啊?做了些什么?”林振亭正陷在吵架失败的沮丧中出不来,听得妻子的问话,茫然不解的抬起了脸,“他……他什么都没做啊,就是陪着咱俩聊天呗。”
“我说你……真是糊涂,糊涂极了。对咱们儿子的情况,一点儿都不关心,要你这当爹的有何用?”秦湘云掰了掰手指,怅然道,“小宇回来两天了,不沾荤腥,每晚都只吃一碗薄粥。我让他多吃点儿,他回答说晚上消化不好……”
林振亭满脸懵逼,搞不懂妻子闹得哪一出。
秦湘云又道:“他不看电视、不玩手机,连音乐都不听,八点准时熄灯休息。我求他去看看电影,他说全是假的没意思。除此之外,他饭后就要散步,散步你懂么?每次饭后都要遛一小圈儿,唉!”
林振亭眨巴眨巴老眼,迷惑道:“这不挺好嘛,健健康康的,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秦湘云有点儿生气,“昨天,我故意将杂志上的女明星指给他看,问他喜欢什么类型,清纯萝莉还是甜美御姐,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全是一个……鬼样子!鬼样子!”
她在“鬼样子”三个字上,刻意的加重了音调,重复两遍,给丈夫林振亭吓了一个哆嗦,再看妻子的目光犹如在看精神病,咧着嘴问:“这又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除了这句话,难道就不会点儿别的?你是复读机啊?”秦湘云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猛地往庭院里一指,怒冲冲道,“你瞧瞧!你儿子现在做什么呢?晒太阳!比咱俩还会养生,这像是一个二十岁出头年轻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你不觉得他的心理年龄,至少得有七老八十了么!”
林振亭循着妻子手指的方向,再度望向了庭院正中央。过了约有五六秒钟,他的身体狠狠一颤,刹那间也明白过来了……
早睡早起,进食有度。生活规律,不恋……
这些良好的生活习惯本身没有问题,但若是放在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那问题就大了去了!
试问谁家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不熬夜?不嘴馋?不喜欢漂亮姑娘?
这个时代,尚且没有“佛系”一说,但至少在林振亭的眼中,自己儿子现如今的生活状态,就好像寺庙里的那些个得道高僧,早就看破红尘,只剩颐养天年了……
……林振亭从长条木椅上弹了起来,两手攀住栏杆往外瞅,脸颊都隐隐泛了青,“他这状态不对劲儿,该不会是功成名就,打算养老了吧?即便是要解甲归田、马放南山,最起码也……一点儿好不好,他……他要是不娶妻不生子,我老林家岂不是要生生绝了后?”
“你才反应过来呀?”秦湘云没好气的横了丈夫一眼,歪着脑袋嘟嚷,“虽说咱儿子年纪不大,可倒也着实不小了。我听说,这养小子就好比养猪、养闺女就好比种白菜。养猪呢,自然是盼望着长肥实了多拱白菜,养白菜呢,自然是要时刻提防着被猪拱。
换做旁人家的孩子,早就该学会拱白菜了……咱家这可是小子啊,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暗戳戳的往上凑,西鲁杨家那大千金,聪明伶俐又可爱漂亮,见了我二话不说就叫妈,咱儿子却偏偏无动于衷,要学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说说这到底是随了谁?”
林振亭默默捂脸:“即便要举例子,也该是晓晓、雨薇那种类型吧,杨惜惜疯疯癫癫,冲着咱们呼爹喊娘,你还当美事儿呢……”
“我看杨家的大千金就不错,活泼好动有眼力劲儿,很有我当年的影子。”秦湘云抿了抿嘴,“甭管是谁了,至少证明咱们儿子身旁向来不缺女人。但这么多年了,却始终不声不响的,这到底是怨了谁?”
“还能怨谁,怨这臭小子不长心呗,不然咱们早就子孙满堂了。”林振亭直截了当的回答,抬手摸了摸下巴,简直待不住了,“不行不行,养猪不拱白菜,老子养你是干啥来的?我得去找他谈谈!”
话音落下,他径自转身,好比火烧了……急匆匆的向外走。
秦湘云脸色大变,忙不迭的叮嘱道:“哎,你注意着点儿,说话委婉些,别惹小宇不开心……”
五分钟后,林振亭也搬了一把椅子走进庭院,并排放在林宇身侧,然后自己故作放松的坐了下去。
他挪了挪身子,开始没话找话:“今天阳光暖和,舒服哈。”
林宇:“嗯。”
“儿子。”林振亭偏头瞅着他,“你妈妈最近认识了不少好姐妹,都争抢着要把自家闺女介绍给你认识呐。哦,对了,还有夏老板的好侄女夏迎雪,你还有印象不?上次她还刻意问起你来了,反正最近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把她请来家里做客,你们俩谈谈心、叙叙旧?”
林宇微微蹙起了眉头,却是连眼都没睁:
“无趣。”
林振亭脸色变了变,干笑了两声:“呵呵,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就是请人家来家里吃个晚饭,然后你们散散步、谈谈心嘛……”
林宇:“那段时间,我还要泡脚,没工夫。”
林振亭:“……”
泡脚?你又没人到中年……,泡哪门子脚?这是大小伙子该做的事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浑身就好像长了虱子,东挠挠、西抓抓,哪里都觉得不舒服。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又不得不再度开口,但却表达的更加委婉:
“儿子,上星期吧,我跟你妈去医院看望那些动乱中受伤的孩子……花城三院你知道吧?对面就是夕阳红养老院……车子从那边走的时候,你妈就看见院子里有好些个老头老太太,躺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晒太阳,好舒服啊。
你妈当时还跟我打趣,说等我俩老了,也要这样子,晒晒太阳,等着日头一天一天的落下去……你说咱俩现在,像不像……哈哈哈哈,是不是有点儿……”
他笑着笑着,然后笑声又忽然止住了,望着儿子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人活一世,每个人都作为独立的个体,拒绝平凡。然而这种平凡,又恰恰是幸福的源泉,指引着每个人归于平庸。就好像狂放的浪子,迟早会有疲累厌倦的那天,也会想着娶一个不美也不丑的普通姑娘,生一个不笨也不灵的乖巧儿子,自己呢,就整日对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身材日渐发福,头顶日渐发秃,沦为油腻腻的中年老男人……
无论是林振亭还是秦湘云,做父母的都很清楚,自己儿子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他们却仍旧希望,儿子能够感受到了平平凡凡、简简单单的快乐。
世人都道神仙好,可谁又能体会,那独守青灯的孤苦落寞呢?
林宇缓缓睁开了双目,瞳孔深处的天外陨火,徐徐跳跃升腾。
“爸。”他淡淡的开口道,“您是想说我这副散漫的样子,同垂死之辈,没分别了是吧?”
林振亭纠正道:“话不能这么说,但我总觉得……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朝气,小小年纪就四大皆空,往后的日子怎么混呐?如今江南秩序稳定、民生安康,你是不是也该多为自己想想?”
“您和我妈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林振亭脸色微变,旋即干笑:“哈哈,我们其实也没说啥……”
“只要我想听,这方圆数里地的苍蝇打架都逃不过。”林宇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表情有点儿郁闷,“更何况你们的声音也太大了,吵得我两耳嗡嗡作响……”
林振亭:“……”
他扭头瞧了瞧站在不远外、正望向这边的妻子秦湘云,又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小宇啊,我和你妈都挺担心你的。既然你都听见了,也不好瞒你什么……爹就想问问你,当真不考虑考虑?比方说,换个生活方式?换个精神面貌?”
“爸,你们不用为我担心。这些日子,我不过是在想一些事。”
林振亭凑过来:“那你在想什么?能不能跟老爹分享?”
林宇偏头盯着他,表情忽而有些古怪:“我的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