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由李德全伺候着与皇后一道摆驾回内殿就寝,正殿里便由梁九功主持,收拾着方才一场纸醉金迷的残局,偏殿也是热闹,荣嫔嘱咐香云扶完祺择了一方绣墩坐下,霁云又连忙递上了茶水,一遍替完祺捋着胸口。
伊尔龄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妹妹也是的,犯得着动这么大气。”
完祺抚着胸口,脸色是铁青后逐渐回暖的红,“我是一时没把持住......也是恨我自己。”
荣嫔摆了摆手,“我知道这也不是你本意,本想着能挑拨一把皇后姐妹,谁想到借着这股东风,让人家一下子踩在了咱们头上。”她摇了摇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宜嫔抚着肚子,脸色愤愤,轻咬着下唇,“我这幅样子,还好没让人看见。”
荣嫔嗔道:“看不看见都是小事,你这当娘的人,动辄这么大气,也不仔细着孩子。”
宜嫔更是恼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哪里抵得上人家的金贵!”
荣嫔脸上挂着绵长的无奈,道:“这倒是实话,咱们哪个刚有孕时,也不见皇上像今天这样过。”她嗤笑道,“不过正是如此,旁人不金贵,自己的孩子就更得自己护好了。”
话正说着,内殿里六合长春锦帘轻轻一挑,平嫔便从里头转了出来。荣嫔也懒得客套,懒懒道:“平嫔怎么还没回宫。”
平嫔理了理胸前的领约,肃整道:“方才被酒水打湿了衣衫,便来内殿收拾。”
荣嫔略有些挑衅道:“哦?我道是平嫔妹妹也是动了气性。”
平嫔早习惯了她的态度,连头也不转,道:“我看今晚只有喜事,有什么气性可动。倒是你们两个,皇后有喜,你们却在这泛酸水,倒是什么也不避讳的。”
荣嫔冷冷道:“现如今有非议的又不止咱们,皇后心里明镜一般,她们姐妹落尽了好,还不兴咱们牢骚几句。”她一挑眉,“皇后母家没落,也算不上什么望族,让她的妹妹爬到你头上,我不信你不气。”
平嫔笑意淡然:“和你们一道在这生闷气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早点认清世相的好。”
宜嫔眉宇一动,道:“我自然是认头,左右我的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低人一头罢了。不过姐姐可就......”
平嫔肃冷道:“你想说什么。”
宜嫔笑道:“我是替姐姐,还有姐姐那外甥,也就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不值。”她将言语放慢了些,低声道,“姐姐必定看出来了,皇上可盼着皇后能生个皇子,说不定到时候这储君......”
平嫔厉声截断完祺:“宜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议论储君!”她将手掩在袖口里,去藏住无可抵御的颤抖。
完祺不慌不忙,站起身缓缓走近,目光逼视着平嫔:“我便是议论了,姐姐敢去告到皇上那么?万一弄巧成拙,跟我今天一样倒给皇上提了醒,可又怎么是好呢?”
平嫔目光如炬,“皇上什么也没说,胤礽也仍旧是储君,轮不到你来议论。”
完祺唇角一动,静静对视着平嫔。
伊尔龄平日里纵然张扬,作为宫里的老人,总是晓得轻重,略略一思索,连忙上前把两人摁住,道:“皇上有没有那个意思,都不干咱们的事。”她瞥了一眼平嫔,又朝完祺道:“她说得对,这可不是小事,往后可别挂在嘴边了。”
平嫔沉着脸,轻轻一甩袖,便领着茉云离开。
荣嫔赶紧拽了一把完祺,怪道:“妹妹也是,你撒撒气也就罢了,提什么太子,皇上喜欢咱们直率是不假,可你又不是不晓得,也不是什么话都能哪来逞口舌的。”
完祺低下头,静静一笑:“是,妹妹糊涂了。”
喧嚣过后总是反差极大的沉静,随着长街的宫灯越发弱,人也褪下华彩,渐渐静默了下来,越往里走,连脚步声也压得低低的,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得。
纤云和秋云守在了宫门外头,这会总算瞅见了孟知和兰煜的身影,微微上前一步,屈膝行礼。
到了钟粹宫,兰煜一颗心仿佛落了地,轻轻舒了口气,道:“传旨太监来过了?”
纤云温顺地点了点头,“来过了。”
几人围拥着两位小主往正殿里去,身后是守夜奴才给宫门下钥的叮铃声。半晌的歌舞升平这么一闹,两人倒也没多少困意,孟知便将兰煜请到未央殿,宫女们端上了山楂方糕、薏米牛乳粥和六安瓜片茶,一应是消食安神的吃食。
兰煜确实有些饿,挟了一枚水晶虾饺在嘴里,孟知一边吮着六安茶,一边道:“每逢家宴必遇事,别管好的坏的,都让咱们赶上了。”
兰煜道:“都是陪着旁人嬉皮笑脸,好没意思。”
孟知斜睨着道:“那你觉着是像敏嫔一样关上一年半载有意思,还是你再躺上半年有意思?”
兰煜轻轻滋了一声,两人说笑打闹着。
纤云和秋云将奴才们支在了外头,两人一齐上前,神色有些凝重。
兰煜刚落下的一颗心隐隐又像是被什么拽住了,她脸色微沉,问道:“怎么了。”
秋云与纤云两人交换了一下颜色,便分别从袖口抽出一枚玉佩,各自递给孟知和兰煜。兰煜手里接过玉佩,那玉佩不大,是小巧精致的偃月形状,偃月.....兰煜一颗心倏地像是被死死攥住,连方才的食欲也没有了。孟知也冷下了脸,道:“是承乾宫送来的?”
秋云点点头:“奴婢差人去储秀宫问过了,敏嫔小主那头也......”
孟知放下玉佩,高高扬起脖颈,长长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兰煜将玉佩紧紧攥在手里,硌得掌心发疼亦没有松开。
纤云看兰煜紧紧绷着一张脸,上前安抚道:“小主......”
兰煜轻轻抬了抬手臂,眼睛里有哀柔的水色。孟知低着头,“你本也应该知道,她不会白白拉我们这一把。”
兰煜干涩地点了点头,“你看见皇上的眼神了吗,他对着你,对着我,对着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人,可有过那样的眼神?”
孟知狐疑地道:“妹妹难不成对皇上有意?”
兰煜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贵妃得不到皇上的心,那么她在争什么?依我看,只凭皇上的一个眼神,我便知道,宫里没有任何人争得过皇后。”
孟知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捏起那方玉佩,喃喃自语道:“若是都这样认命便好了......”
兰煜眼皮一颤,倏而想起一事,道:“姐姐今天也注意到了?宜嫔本欲挑起温妃对皇后的嫌隙。”她顿一顿,“她的心思比荣嫔隐秘得多。”
孟知正色,略略想了想,“上次寿康宫的事倒是没见她在,不过她与荣嫔交好,一道防范总是没错的。”
兰煜颔首道:“不止如此,她赶在我军大胜叛军之际有孕,本是风光无两,如今皇后有孕,于咱们不过是看个热闹,于她,那可是实打实被压了下去。”
孟知扯起嘴角,冷笑道:“有了皇子的人,难免多一重心思。”她看向兰煜“我知道妹妹与德贵人也有往来?”
兰煜一滞,点头道:“情面上的往来,姐姐的意思是?”
孟知道:“正像我说的,她们有皇子的人不比咱们,况且又都是宫里的老人,看事情总比咱们远些。若是摸不清心性,还是掂量着来往。”
兰煜想了想,道:“妹妹明白。”
有风透了进来,两人顺沿着月色,看着大如玉盘的满月,盛放着各自的乡思与离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