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叫他过来,果然是为了河内的事。
姜嘉言神色一振,将带来的卷轴呈了上去,垂目道:“回陛下话,目前查到的东西,都在这卷轴上头了。”
顾祯一目十行扫过,才瞧见夏侯瑾这三个字时,视线稍微顿了顿,速度放缓了些许。
这夏侯瑾,便是姑母那长子了,几人幼时还一道玩过。只是姑母对这个长子要求极高,比他这个太子所承受的还要严苛数倍。因他总是玩着玩着就被叫走做功课,久而久之,众人就不带他玩了。
温县是下县,姑母这样的身份,竟然会舍得将长子放到下县去历练,顾祯声音颇有些淡:“姑母还真是对他寄予厚望啊。”
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身份,便是到了年纪,依靠家族荫蔽在京中随便找份差事,便算很好了。可夏侯瑾却舍得吃这份苦,打算拿出一份好看的考课,叫将来的升迁更有底气,以免被人拿出身来诟病他。
汝南大长公主受先帝宠爱,家资万贯,身为她的长子,夏侯瑾不缺银钱,也未曾参与进河内贪腐一案。
然细数下来,却有包庇之嫌。
顾祯指尖落在夏侯瑾三字上,来回滑动了数遍,似是下定决心般的重重一点:“既如此,那就先革了他的职,再将他提去大理寺审一回再说。”
先帝手腕强硬果决,虽未刻意教过他什么,然顾祯从他那儿却是耳濡目染到了许多。众人不知道的是,他将先帝的那身强硬手段,学了个淋漓尽致。
他深知若要摧毁一个人,便是先摧毁他所在意的东西。
而姑母最在意的,就是她那儿子的前程,也不知这回,她会作何感想。
姜嘉言略惊了惊,在同时被押解回京的这一批人中,夏侯瑾算是过错最轻的一位。陛下连他都给出了惩处,那其余人呢?
转念一想,又忆起大长公主受先帝宠爱多年,在朝中十分活跃,因此培植的党羽颇多。后来虽被陛下剪除了泰半,终究是有些不安分的。
陛下此举,恐怕是在敲山震虎,既震慑了大长公主,也震慑了河内上下。
交代完事,顾祯又接着往下看,见卷轴上内容与他设想差不多,神色很是平静淡然。
姜嘉言忐忑不安地等在一旁,及至他全部看完后,才道了一句:“不错,至于剩下那些细微的东西,可分给底下人来做。”
待交代完后,他却见姜嘉言仍是杵在那儿没动弹,遂皱了皱眉头,不悦问道:“还不走,是嫌事情太少了些?”
姜嘉言急忙告罪了一句,随后叉着手微微倾身,犹疑道:“臣斗胆,敢问陛下,近来可是同皇后娘娘之间,闹了些矛盾?”
顾祯神色微凝,略带审视的目光落在姜嘉言身上。
他一介外臣,竟也知晓了他同皇后的事么?
一想到皇后那性子,顾祯便略有些头痛地皱了下眉头:“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前段时日,皇后同朕闹脾气罢了。”
就是这闹脾气的时间,略有些久。
“今日,有不少宰相问及此事,颇为关心。”姜嘉言沉声奏对,恳切道,“娘娘到底是女子,需得人哄着才好。既是闹了脾气,陛下可忍让些、多哄着些娘娘,”
哄着她、让着她些么?
顾祯思量片刻,却又突然有些着恼。姜嘉言自个都未曾娶妻,还妄图来指点他,简直可笑!
听姜嘉言又追问了几句,他有些不耐烦,违心地点了点头:“闹些小脾气罢了,事情早已过去,何必再纠结这些。”
皇帝神色如常,又一贯是个清冷性子,似高山上的雪一样高不可攀。他神色淡淡地立在那,任谁也想不到,陛下端着那样一副冷肃模样,这回竟是一本正经地撒了个谎。
于顾祯来说,这个谎言也极其艰难。
只是皇后已然同他闹了这么久,若是他说还未好……
姜嘉言又行了一礼,脸上染了些欣慰:“陛下同娘娘和睦,是大楚的福分,如此,臣等也就放心了。”
姜嘉言一走,顾祯便将手中朱笔一扔,冷声吩咐:“去查,那日椒房殿的事,是谁泄露出去的?”
他同皇后之间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多嘴。
若非姜嘉言出自真心,又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在,他早就已经发作了。
思量间,吴茂至他跟前回禀道:“陛下,七郎身边那批宫人,已经处置完了,陛下对这一干人可另有安排?”
“都拖下去,不必再送回拾翠殿了。”顾祯眉眼间陡然浮现一抹戾色,“这等胡言乱语的一群人,莫要混淆了母后视听。”
他真是想不明白,就七郎这蠢样,夫子都暗示过不想再教他的人,竟然敢编撰他做的文章被师傅夸了。
更为可笑的是,母后竟是轻而易举地信了。
暗青色一点一点覆上天际,白日里碧空如洗,因此晚间的星子也格外明亮。
顾祯随意披了件外衫出去,在长长廊庑下仰起头,看向漫天星子。
与之相对应的,是一轮明月挂在那,晃悠悠的,一副欲坠不坠的模样。
突然间,顾祯想起了两年前,他被父皇幽禁在东宫时,夜间时常同她这样赏月、看星星。
那时的赵懿懿性子羞涩,只消同他说几句话就能红了脸,但凡被逗弄一下,更是支支吾吾道:“妾身……妾身听不大明白。”
他十分嫌弃太子妃的怯懦模样,不禁将她同以前做对比。惋惜才几年时光,那个在金銮殿上与他比试投壶时毫不退让,脊背挺拔如修竹的少女,竟变成了这般温软样。
再没了往日的光彩,变得无趣又寻常。
同别的那些个人,实在没什么两样。
这些时日以来,皇后同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他却没来由的心慌,说不清缘由,却想要抓住些什么。
“陛下,此间风大,莫要受了凉。”吴茂在旁恭声提醒了句。
顾祯的神色依旧很暗,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姜嘉言的话,不禁想着,要哄她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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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懿懿着人取了两块上好的杉木板,打算斫一张琴出来。
斫琴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一张琴从选料到最终的上弦,至少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制成。
她十岁生辰时所得的那张琴,是祖父从她七岁时就开始准备的。
长安赵氏祖宅隔壁的一户人家世代斫琴,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楚都极负盛名,祖父赵震集便时常去讨教。后来祖父斫琴时,赵懿懿在旁看了个全程,还依稀记着些内容。
她埋首画图事,肩颈相交处的弧度极为流畅,云竹几度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赵懿懿画完最后一笔,挑眉道,“有事就说罢。”
云竹犹豫了许久,咬了咬牙道:“娘娘,陛下……”
话音未落,赵懿懿忽的侧首看了她一眼,面色略有些冷。
从她的角度能清晰瞧见,皇后面容紧绷,眸光是隐隐带着暗沉的。
皇后虽未说话,云竹跟了她这么久,自然看了个分明,这是皇后不欲她再说下去的意思了。
赵懿懿收好图纸,冷着脸疾步回了内殿,阖上门后才觉得心口的绞痛缓和了些,她哑声道:“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对他的喜欢一点一点抽离,将这些年的情愫全部收回来,那就不会再去喜欢了。
至于过往种种,她就……权当是自己鬼迷心窍好了。
早就该知道他不喜欢她的,两年多以来那若即若离的态度、高高在上的漠视,他从未加以掩饰过。可皇帝自小养成的温润,总给她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叫她误以为,他心里也是有自己的。
实则细细想来,他待自己,从无什么特别之处。
哪怕她是皇后,是他的妻子。
“既然不喜欢我,干嘛又总要给我希望呢。”赵懿懿垂首喃喃道,神色间隐有些失落。
不喜欢她,干嘛不早些告诉她,偏偏等她越陷越深,越来越无法自拔时,才以那样的当头棒喝,将她从那个梦中叫醒了。
“娘娘。”云竹在外叩了叩门,想要进来,声音有些急切与担忧,“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不说了可好?”
赵懿懿清楚,云竹刚才是想劝她和皇帝和好。
她身处深宫之中,若是惹了皇帝厌弃,在这样拜高踩低的地方,绝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何况皇帝近来的举动叫众人知晓,他绝非外表看上去那样温润。
偶尔,赵懿懿也曾悔过,要将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从心头拔除,实在是太难了,她用力抽着丝,抽出了道道淋漓鲜血。
可只要冒出这般念头的下一瞬,她又会回想起他那日的训斥与呵令,想到满殿的宫人瞧见她的狼狈模样。
但凡一想起来,便觉得心口绞痛,痛到她几欲晕厥过去。
她自小就爱干净、爱整洁、爱漂亮,稍弄脏了些就要更衣净手,连祖母都说:“全天底下的人加一块儿,也没你好这些脸面。”
可那日,她的脸面扫了一地。
长吁一口气后,赵懿懿轻声道:“去给我拿些蜜饯过来罢,我想静一静。”
片刻,门扉再次被扣响,她以为是云竹,便道:“放在外间案几上就行了,我待会吃。”
谁知却是蔓草,温声在外边唤她:“娘娘,陛下召娘娘去紫宸殿给陛下研墨。”
赵懿懿拿着琴弦的手微顿,目光顺着半敞的窗牖、穿透院中满树梨花,望向了紫宸殿的方向。那座巍峨的殿宇,是为帝王寝殿,也是她同他第二回 相见的地方。
那天她很开心,见着了心心念念的人,还得了圣人的赏赐。待顾祯登极后,她每回去紫宸殿,都是满心欢喜的。
可现在,她却对紫宸殿有了些许畏惧,只要一想到那人在那,她便觉着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住,四肢百何亦是跟着僵硬了一瞬。
研墨吗?
刚成亲时,她也想过给他研墨——祖父处理公务时,祖母便时常在旁给他研墨。
去过了几次,他客气道:“有劳太子妃,只是此事自有宫侍做,太子妃可不必来的。”
赵懿懿以为是他心疼自己,欢欢喜喜的不做了,如今才想明白,应当是嫌她在那儿碍眼吧。
可现在,为何又要她去呢?
唇瓣翕动几下,她轻声问:“研墨?”
殿外蔓草以为她这是想明白应了,忙要进来:“是呢,陛下亲派了吴内侍监过来,奴婢给娘娘妆点一番再去。”
她那只手刚碰上门板,却听她家娘娘在里头说:“去告诉他,我不想去。”
作者有话说:
顾祯:@_@皇后为什么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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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斫琴
烛火明媚, 熹微的光照在顾祯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上,将他凌厉锋锐的五官柔和了三分。
吴茂站在下边,只觉腿脚发酸发软,忍不住想要抬起腿舒缓舒缓, 却在瞥见皇帝清冷的侧脸时, 生生忍耐住了。
皇帝正好将卷轴转动一卷, 似是想起些什么,他动作稍稍顿了顿,随即又转动书卷翻看。